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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流那流俺說不上來,反正是那年夏天。那陣沂蒙山中老虎拉碾,一下子亂了套!老幹部一個個都挨批挨斗,越是莊戶人覺得好的老幹部,越是沒個好。你要不是跟他們擊反啥流,他們就把你往死里揳!莊戶人看不過,便護著老幹部,成群結隊地沿著沂河往南奔,躲進了大南邊的馬陵山①……

  “一天深夜,當年在俺家住過的張縣長躲進俺家來了。家裡哪能藏住他,二喜便護著他連夜走了。他倆白天藏,夜裡趕,一塊上了馬陵山……

  “沒多久,從濟南府用大卡車拉來了‘棒子隊’,說是要剿滅‘上了馬陵山的土匪’②。那‘棒子隊’多的看不到頭,望不見尾。那架勢,比蔣該死當年重點打咱沂蒙山半點也不差,甩了手榴彈,動了機關槍,也放了大炮。二喜是讓人家用炮打死的。聽說那一炮就打死了十多個莊稼漢,就地挖坑埋了。到現今,連二喜的屍首也不知埋在哪裡……

  “唉,不細說了。過去了,這些都過去了。唉……”

  也許梁大娘的眼淚在早年間已經流盡,也許是因二喜的慘死已時隔十餘年,老人輕聲慢語講這些事時,毫不象訴說她自己的命運,而象在講述古老的《天方夜譚》。

  媽媽用手帕擦了擦淚汪汪的眼。過了會,她聲聲發顫地對梁大娘說:“難道梁大哥他,他也是在……動亂中……”

  “你說三喜他爹呀。他是在殺樹挖坑那一年……”

  玉秀輕聲打斷婆婆的話:“是批林批孔,不是殺樹挖坑。”

  “不管是咋說法,反正是‘割尾巴’殺棗樹那年春天,三喜他爹才得的氣臌症。”梁大娘轉臉對我媽媽說,“老吳,蒙生離開俺棗花峪時還小,記不得事。你知道俺棗花峪為啥叫棗花峪,就是仗著棗樹多呀。光村南半山坡上那片棗林子,就有兩千三百多棵棗樹呀。每逢棗花開時,喘口氣都是香噴噴的。那片棗林子是俺村的命根子,當家的打油買鹽指望它,大閨女小媳婦扯塊花布也指望它呀……

  “老吳,你知道,俺家三喜他爹推著小車往淮海運軍糧時,腿上挨過蔣該死的炮彈片兒。辦初級社後,他別的重活幹不了,就一直在村南半山坡上看棗林子。那片棗林子,大煉鋼鐵時被伐了一些煉了鐵,但還沒有挖坑刨根。後來又栽上了棗苗,那片棗林子越長越喜人了……

  “可到了殺樹挖坑那年,上面派來了‘割尾巴’小分隊,硬逼著俺們伐了棗樹修大寨田。眼看著棗樹一棵棵被伐倒,三喜他爹心疼地趴在地止嗷嗷大哭。山上有棵最老的棗樹,是蔣匪軍當年上山伐木修工事時漏下的,村里人都叫它‘老頭樹’。三喜他爹摟著那棵‘老頭樹’,說啥也不讓人家伐,說他寧可跟‘老頭樹’一塊遭斧頭。結果,人家一腳把他蹬了個大軲轆子,他滾到一邊就爬不起來了。他當場氣暈了……

  “左鄰右舍用門板把他抬回家,打那他就得了氣臌症。天天躺在炕上,‘噗(口+撲)---噗---,’一口一口,不停地朝外倒氣……

  ‘轉年夏天,一場大雷暴雨下來,全村老少修了一年的那大寨田,被大雨沖了個溜溜光。泥土全隨著雨水流進了沂河,別說再回過頭來栽棗樹,山坡上連棵草也不愛長了……

  “這事,村里人誰也沒敢告訴三喜他爹。他躺在炕上一個勁地倒氣。他一病就是兩年多,可把在隊伍上的三喜拽拉苦了。三喜一心想把他爹的病治好,一次次郵錢來,讓我給他爹去抓藥。那陣,三喜跟玉秀還沒成親,可多虧了玉秀忙裡忙外地跑呀。洋藥吃了又吃中藥,熬了多少中藥,玉秀最清楚不過了。到頭來,錢花夠了,三喜他爹也咽了氣……”

  啊,直到眼下,我才明白,粱三喜為啥會留下那六百二十元血染的欠帳單!

  停了會, 梁大娘對我媽媽說:“三喜他爹臨死那陣還叨念,說殺棗樹那當口,如果趙司令在就好了。按趙司令那脾氣,準會給那幫人一頓匣子槍不可。”

  我和媽媽都沒作聲。即使我爸爸當時在場,他又有啥法子呢?我清楚,這些年來,我爸爸也說過不少違心話,辦過不少違心事啊!他當年那帶楞角的“脾氣”, 早已在“大風大浪”中磨平了。象雷軍長那樣一次次敢“甩帽”的戰將,畢竟是少見的啊!

  “老吳,一見面,俺不該給你提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讓你聽了也傷心。”梁大娘望著我媽媽,“好啦,現在好啦!聽說是毛主席過世時留下話要抓姦臣,托他老人家的洪福,共產黨總算把奸臣抓起來了,一個個都抓起來了!往後,莊戶人又有盼頭,有盼頭啦!”

  這時,睡著的盼盼醒了,哭了起來。

  玉秀忙起身把盼盼抱在懷裡,給盼盼餵奶,盼盼仍不停地哭。

  媽媽忙站起來:“怎啦,別是孩子生病吧?”

  “不是生病。”玉秀說著,用手輕輕掂打著懷中的盼盼,“好閨女,莫哭,莫哭……”

  梁大娘說:“是缺奶水。玉秀剛出滿月,就聽到了三喜的事。打那,奶水就不夠孩子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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