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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也還有另外一面。這是他在《魯迅譯著書目》中提出的。文章談到了他“被進步的青年們所口誅筆伐”,並且流露出了少有的“備覺清淒”之感。魯迅回顧說:“我在過去的近十年中,費去的力氣實在也並不少,即使校對別人的(首先是許多無名的青年們的——引者注)譯著,也真是一個字一個字的看下去,決不肯隨便放過,敷衍作者和讀者的,並且毫不懷著有所利用的意思”,而且“我那時卻每日必須將八小時為生活而出賣,用在譯作和校對上的,全是此外的工夫,常常整天沒有休息”。如許廣平所說,如此“拼命幫人”,實在是“傻氣可掬”。〔11〕但魯迅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這樣為青年“陸續用去了的生命”,在一些“進步的青年”眼裡,卻成了“應該從嚴發落的罪惡”,其中的一位(高長虹)竟然宣布魯迅是青年作者的“絆腳石”!如魯迅所分析,這些自命不凡的年輕人“言太夸則實難副,志極高而心不專,就永遠只能得傳揚一個可驚可喜的消息;然而靜夜一想,自覺空虛,便又不免焦躁起來,仍然看見我的黑影遮在前面,好像一塊很大的‘絆腳石’了”。——可嘆的是,這樣的青年竟也是代代相傳,不僅在20世紀30年代,又有創造社、太陽社的“才子”出來要“打倒”魯迅,直到90年代(在魯迅離世六十年後)還有一批文壇“新秀”氣勢洶洶地要“搬開”魯迅這塊“老石頭”,連用詞也如此相似!

  應該說,這來自年輕人的打擊,對於魯迅,是近乎殘酷的。如他自己所說,“我先前何嘗不是出於自願,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而現在呢,人們笑我瘦弱了,連飲過我的血的人,也來嘲笑我的瘦弱了”,甚至視我為“血的債主,臨走時還要打殺我”,這就“太過”了。〔12〕這是魯迅的一個原則:犧牲是可以的,“廢物”也無妨“利用”,但“倘若用得我太苦”,要想占有,“是不行的”。〔13〕這就是說,自我的獨立,是一條底線,是絕對不能犧牲與讓步的。因此,就有了《魯迅譯著書目》這篇文章中,“以誠懇的心”,對年輕一代所進的“一個苦口的忠告”——

  不要只用力於抹殺別個,使他和自己一樣的空無,而必須跨過那站著的前人,比前人更加高大。初初出陣的時候,幼稚和淺薄都不要緊,然而也須不斷的(!)生長起來才好。

  這裡,所討論的是前人與後人、年長者與年輕人的關係。首先是“不要只用力於抹殺別個”。在人類發展的鏈條上,各代人都處在平等的地位:他們都是按照歷史對他們的要求,在歷史提供的範圍內,做出這一代人生存方式的歷史選擇,從而獲得自己應有的歷史地位和價值;因此,各代人的既具有歷史合理性,又具有歷史局限性的選擇,都應該受到尊重。年長一代固然沒有權利因為自己年紀大、有經驗、有地位而輕易“抹殺”青年,年輕一代也同樣沒有權利因為自己年紀輕、思想新,而輕易“抹殺”老一代。歷史是不斷進步的,不但剛剛學步的年輕一代在處於成熟期的年長者的眼裡是“幼稚和淺薄”的,而且先驅者在後來者眼裡也是“淺陋”的;無論年輕一代的“幼稚和淺薄”,還是老一代的“淺陋”,都應該得到寬容和諒解,因為他們都是一定歷史條件下難以避免的局限,而且沒有這樣的局限,各代人都將會同時失去自己存在的價值。〔14〕在魯迅看來,惟有建築在這種心理上的、絕對平等基礎上的相互理解和尊重,兩代人之間才可能建立起健全的愛的關係。而年輕一代也只有在尊重與理解前人的基礎上,不斷地“生長”起來,最終“跨過”那站著的前人,前人也在這被超越中最終實現了自己的價值。

  魯迅所期待的他和年輕一代的關係,就像他的老師章太炎當年對自己那樣,是一種“若朋友然”的關係。〔15〕——是兩個獨立的生命個體之間的平等的交往,而且是相互支持,既是給予者,又同時是受者。

  二

  在《魯迅譯著書目》最後,魯迅說了一句話:“我又明明白白地知道:世界絕不和我同死,希望是在將來的”。他顯然是將希望寄托在年輕一代身上的。而他對年輕一代的期待最集中地體現在我們已經讀過的《燈下漫筆》每一則最後的一句話——

  自然,也不滿於現在的,但是,無須反顧,因為前面還有道路在。而創造這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則是現在的青年的使命!

  這人肉的筵宴現在還排著,有許多人還想一直排下去。掃蕩這些食人者,掀掉這筵席,毀壞這廚房,則是現在的青年的使命!〔16〕

  借用本書第十、十一、十二講的概括,“走出瞞和騙的大澤”、“掀掉這人肉的筵宴”、“結束奴隸時代”——這就是魯迅給“現在的青年”所提出的歷史使命與奮鬥目標。

  但魯迅又說:“從此到那的道路”,我是不知道的。〔17〕單知道一點:“無須反顧”,要不斷地往前“走”,不斷地“尋求”。他也願意和青年一起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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