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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作為一個徹底的批判的知識分子,魯迅的最大特點,還在於他對現代文明的批判,最終都要歸結為對知識分子自身的批判性審視。

  於是,他發現了“資本家的乏走狗”。近年來人們關於魯迅與梁實秋的論戰談了很多,卻忽略(甚至是迴避)了他們之間的一個實質性的分歧:梁實秋公開鼓吹“攻擊資產制度即是反抗文明”,“一個無產者假如他是有出息的,只消辛辛苦苦誠誠實實的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當的資產。這才是正當生活爭鬥的手段”。〔32〕在魯迅看來,這種將資產奴役制度合法化的說教,正是對被壓迫的勞動者的蓄意欺騙:“雖然爬得上的很少,然而個個以為這正是他自己”,這就製造了一個虛幻的“假相”,人們一方面懷著“只消辛辛苦苦誠誠實實的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當的資產”的幻想,“安分地去耕田,種地,挑大糞”,一面視與自己處於同一地位、“同在爬”的階級兄弟為“冤家”,互相排擠、傾軋,“忍耐著一切,兩腳兩手都著地,一步步地挨上去又擠下來,擠下來又挨上去”〔33〕:如我們在第十一講里所分析,這表明“吃人肉的筵席”正在“資產文明”的名義下繼續排下去,魯迅又發現了新的壓迫與奴役關係的再生產,這自然是他所不能接受,並必要加以揭露與批判的。

  而這樣的為新的奴役制度的辯護,在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絕非個別的存在。魯迅在一篇題為《從盛宣懷說到有理的壓迫》的雜文里,就揭露了這樣一種“高論”:“反抗本國資本家無理的壓迫”;魯迅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實際上是在鼓吹一種“有理的壓迫”,而所謂“有理”就是要求被壓迫的工人“必須克苦耐勞,加緊生產……尤應共體時艱,力謀勞資間之真誠合作,消弭勞資間之一切糾紛”。〔34〕這樣的辯護士自然是資本家求之而不得的了。因此,當魯迅從與梁實秋的論戰中,提升出“資本家的乏走狗”的概念時,他已經超越了梁實秋的個人性,他所面對的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社會典型:凡是為新的資本奴役制度辯護,將其合理化、美化的知識分子都在其中。而“乏”正是中國的這些辯護士的特點:他們拿不出任何有說服力的理論,既無力做學理的辯解,就只有藉助於權勢者的權力干預來剝奪論戰對手的話語權,從而“不戰而勝”。——當年梁實秋就是這麼做的:他在論戰中,首先暗示對方是“在電燈杆子上寫‘武裝保護蘇聯’”的口號,“到××黨去領盧布”的;而在30年代國民黨統治下,這些罪名都是可以置對方於死地的。在思想論爭中,不做學理的辯駁,而想藉助權力的“一臂之力”,以“濟”自己批評之“窮”,在魯迅看來,這就是“乏”。〔35〕

  這裡所提出的正是知識分子與權力者的關係問題。這也是30年代魯迅所關注的一個重要方面。魯迅在寫於1931年的《知難行難》一文中,指出:“中國向來的老例,做皇帝做牢靠和做倒霉的時候,總要和文人學士扳一下子相好。做牢靠的時候是‘偃武修文’,粉飾粉飾;做倒霉的時候是又以為他們真有‘治國平天下’的大道,再問問看,要說得直白一點,就是見於《紅樓夢》上的所謂‘病篤亂投醫’了。”〔36〕這就是說,“做皇帝做得牢靠”的時候,就要求知識分子做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幫閒”;“做倒霉的時候”,遇到了統治危機,就希望知識分子出來“幫忙”。“倘若主子忙於行兇作惡,那自然也就是幫凶。但他的幫法,是在血案中而沒有血跡,也沒有血腥氣的。”〔37〕但魯迅說,幫忙與幫閒都是要有“本領”的,“如果有其志而無其才”,“居然不顧臉皮,大擺架子,反自以為得意,——自然也還有人以為有趣,——但按其實,卻不過‘扯淡’而已”。魯迅因此而感嘆:“幫閒的盛世是幫忙,到末代就只剩了這扯淡。”〔38〕

  魯迅還發現,處於中國式的現代化過程中的知識分子,不僅不能根本擺脫傳統知識分子充當“官的幫忙、幫閒、幫凶”,依附於政治權力的宿命,而且還面臨著新的危機:在20世紀初,魯迅即已發出片面地追求物慾,可能使人成為物質的奴隸的警告,而誇大“眾治”的力量,也會產生新的危險;現在,在30年代一切都商業化、大眾傳媒籠罩一切的現代社會,以及將“大眾”神聖化的時代新潮中,魯迅又看到了知識分子有可能成為“商的幫忙幫閒”與“大眾的幫閒”的陷阱。〔39〕

  因此,對這三種類型的“幫忙幫閒”的批判,就成為魯迅30年代文化批判中重要的組成部分。比如在京、海派之爭中,魯迅即指出,“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國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沒海者近商”,“要而言之,不過‘京派’是官的幫閒,‘海派’則是商的幫忙而已”;〔40〕而且魯迅還發現了二者的合流,即所謂“京海雜燴”。魯迅分析說:“也許是因為幫閒幫忙,近來都有些‘不景氣’,所以只好兩界合辦,把斷磚,舊襪,皮袍,洋服,巧克力,梅什兒……之類,湊在一起,重行開張,算是新公司,想藉此來新一下主顧們的耳目罷。”〔41〕這背後顯然有商業文化的操作,魯迅對此也有著一種特殊的敏感,他在很多雜文中,都揭示了在商業文化與大眾文化的支配性影響下,20世紀30年代中國思想、文化、出版、學術、文藝、教育……界的種種“奇聞”。這裡姑且抄錄幾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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