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在肯定了這樣的前提以後,魯迅才開始了他對知識分子問題的討論。他所關注的主要是兩個問題。首先是知識分子和平民的關係問題。他指出,俄國的知識階級和中國的不同,就在於他們“確能替平民抱不平,把平民的痛苦告訴大眾”,其原因是他們“與平民接近,或自身就是平民”。這裡自然暗含著對中國知識分子的批評,魯迅在好些地方,都反覆強調,“我們中國的文字,對於大眾,除了身分,經濟這些限制之外,卻還要加上一條高門檻:難。單是這條門檻,倘不費他十來年工夫,就不容易跨過。跨過了的,就是士大夫”;正因為文字始終是“特權者的東西”,中國就少有平民出身的知識分子。〔7〕即使有,一旦“跨過”門檻,成了“士大夫”,“變成一種特別的階級”,也就“不但不同情於平民或許還要壓迫平民,以致變成了平民的敵人”。魯迅認為,這樣的知識分子的“貴族”化,正是“知識分子的缺點之一”。——這自然不是無的放矢,並且是抓住了要害的。

  魯迅更關注知識、知識分子與權力的關係:這同樣也是一個要害問題,並且關係到知識分子自身“不可免避的運命”。魯迅要人們注意兩個事實:“在革命時代是注重實行的,動的”,思想“倒有害”;“知識階級對於別人的行動,往往以為這樣也不好,那樣也不好”,“所以在皇帝時代他們吃苦,在革命時代他們也吃苦”——魯迅在同一時期的《文藝與政治的歧途》的演講里,對此有更明確的論述。他說,“理想和現實不一致”,這是文藝家(知識分子)“註定的運命”,他們是永遠“不安於現狀”的;當受壓迫的時候,“文藝家的話,政治革命家原是贊同過;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從前所反對那些人用過的老法子重新採用起來,在文藝家仍不免於不滿意,又非被排軋出去不可,或是割掉他的頭”,自然也會有人在革命成功以後來“恭維革命頌揚革命”,那其實就是“頌揚有權力者”,但這與知識分子、革命、文學都沒有關係,魯迅說:“世間那有滿意現狀的革命文學?除了吃麻醉藥!”〔8〕由以上的事實,魯迅引出了一個重要結論——

  知識和強有力是衝突的,不能並立的;強有力不許人民有自由思想,因為這能使能力分散。……因為各個人思想發達了,各人的思想不一,民族的思想就不能統一,於是命令不行,團體的力量減小,而漸趨滅亡。在古時野蠻民族常侵略文明很發達的民族,在歷史上是常見的。

  思想一自由,能力要減少,民族就站不住,他的自身也站不住了!現在思想自由和生存還有衝突。

  這裡所談的是知識分子,特別是中國這樣的所謂後發達國家的知識分子必須面對的兩個矛盾。首先是與政治強權的矛盾與衝突。魯迅在前述《文藝與政治的歧途》里,就講到了二者思想邏輯上的對立:“政治想維繫現狀使它統一,文藝催促社會進化使它漸漸分離;文藝雖使社會分裂,但是社會這樣才進步起來。”〔9〕而中國這樣的有著專制傳統的國家裡,二者的矛盾是必然以政治家利用自己所掌握的權力對文藝家(知識分子)實行專政,剝奪他們的說話的權利以至生命這樣的反人道的方式來解決。在這樣的嚴酷的國情下,很容易導致文藝家(知識分子)向政治強權的屈服,而如魯迅所說,一旦放棄自己的社會批判的功能,成為權力的頌揚者,文藝家(知識分子)也就不再是自身了。

  更為嚴峻的是民族“生存”與“思想自由”的矛盾與衝突。處於落後地位的後發達國家,為了儘快地改變“落後挨打”的境遇,趕上西方發達國家,很容易接受這樣的實現現代化的發展模式,即利用國家與政治強權的力量,把全國人民組織起來,實行思想與行動的高度統一,以實現最大限度的社會總動員,即所謂“集中力量搞建設”;而這樣的富國強兵的國家主義的現代化道路,是以犧牲個人的自由為代價的。也就是說,在這樣的發展模式中,很容易造成政治強權代表國家、民族利益的假象,而強調思想自由的知識分子儘管從根本上代表了民族大多數的利益(這是因為政治強權必然是代表少數利益集團的利益,把國家發展的代價轉移到普通平民身上的,即以多數人的相對貧困來獲得少數人的富裕),卻反而有可能被視為國家建設的破壞者,甚至“不愛國”的“人民公敵”。

  這是對知識分子的真正考驗。魯迅正是這樣提出問題:面對政治強權在所謂“國家利益”的旗號下的對思想自由的剝奪與精神壓迫,“知識階級將怎麼樣呢?是在指揮刀下聽令行動,還是發表傾向民眾的思想呢?”魯迅做了旗幟鮮明的回答——

  要是發表意見,就要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真的知識階級是不顧利害的,如想到種種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識階級;只是假知識階級的壽命倒比較長一點。像今天發表這個主張,明天發表那個意見的人,思想似乎天天在進步;只是真的知識階級的進步,決不能如此快的。不過他們對於社會永不會滿意的,所感受的永遠是痛苦,所看到的永遠是缺點,他們預備著將來的犧牲,社會也因為有了他們而熱鬧,不過他的本身——心身方面總是苦痛的;因為這也是舊式社會傳下來的遺物。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