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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感興趣的,還有魯迅由此而引出的對中國傳統的反抗——農民造反的觀察與思考。魯迅曾在一篇雜文里談到,當年劉邦見到秦始皇說:“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項羽則說“彼可取而代之也!”魯迅解釋說,所謂“如此”,“簡單地說,便只是純粹獸性方面的欲望的滿足——威福,子女,玉帛,——罷了”,所謂農民起義就是“取而代之”,其“理想”就是自己來攫取“威福,子女,玉帛”。〔7〕後來,魯迅又寫了一篇《學界的三魂》,即官魂、匪魂和民魂。魯迅說“匪”其實是“農民革命軍”,但它是絕不會改變政權的性質的,其目的是“將皇帝推倒,自己過皇帝癮去”,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官魂”與“匪魂”是相通的:在位為官,在野為匪,為匪的最高目標是當官,魯迅由此而得出了我們在上一講曾引述過的“在中國最有大利的買賣”是“造反”的結論。〔8〕魯迅筆下的“阿Q造反”,就是這樣的“彼可取而代之”的“造反”,他那著名的土谷祠的夢,夢見的就是“玉帛”——“元寶,洋錢,洋襯衫,……秀才娘子的一張寧式床”;“子女”——“趙司晨的妹子……鄒七嫂的女兒……秀才的老婆……吳媽……”;“威福”——“自己是不動手的了,叫小D來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9〕“如此”而已。魯迅後來做了一個總結:“至今為止”的革命“不過是爭奪一把舊椅子”;〔10〕《野草》里的《失掉的好地獄》,無論是魔鬼與天神之戰,還是人類與魔鬼之戰,也都不過是為了爭奪地獄的統治權,“油一樣沸;刀一樣;火一樣熱;鬼眾一樣呻吟,一樣宛轉……”。〔11〕魯迅在《〈阿Q正傳〉的成因》里強調,“此後倘再有改革,我相信還會有阿Q似的革命黨出現。我也很願意如人們所說,我只寫出了現在以前的或一時期,但我還恐怕我所看見的並非現代的前身,而是其後,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後”,〔12〕這是大有深意的。直到逝世前三個月,魯迅還在一封通信里,為“《阿Q正傳》的本意”,“了解者不多”而感嘆不已。〔13〕——能夠徹底結束“主奴互換”的歷史的真正的革命(改革),何時到來呢?這是魯迅,以及一切中國的志士仁人們翹首以待的。

  三

  魯迅的日本老友增田涉曾這樣談到他對魯迅的觀察與認識:“讀魯迅的著作,和在他的日常生活里,經常出現‘奴隸’這個詞”;“我好像感到自己具有的‘奴隸’這個詞的概念,和他那充滿切實感覺的詞之間,有著特別的距離,而多少有點迷惑了”;“我知道了魯迅所說的‘奴隸’,是包藏著中國本身從異民族的專制封建社會求解放在內的詛咒,同時又包藏著從半殖民地的強大外國勢力壓迫下求解放在內的,二重三重的詛咒”,“這一現實是經常在他的生存中,經常在鼓動他的熱情,纏住他的一切思考”。增田涉強調,“這一點,我們必須切實知道。因而我們知道他對自己和自己民族的奴隸地位的自覺,就是跟他的‘人’的自覺相聯結的,同時也應知道正在這兒就有著決定他的生涯的根據”,“這一切都聯繫到歷史的、民族的深廣的底層,是他肉體的呼吸,是他根深的意志”。〔14〕——這確是深知魯迅之言。

  這樣的“切實”的“奴隸”感覺、刻骨銘心的生命體驗,確實是“纏住”了魯迅的“一切思考”。魯迅同時又提醒我們要將“奴隸”與“奴才”區別開來——

  一個活人,當然是總想活下去的,就是真正老牌的奴隸,也還在打熬著要活下去。然而自己明知道是奴隸,打熬著,並且不平著,掙扎著,一面“意圖”掙脫以至實行掙脫的,即使暫時失敗,還是套上了鐐銬罷,他卻不過是單單的奴隸。如果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讚嘆,撫摩,陶醉,那可簡直是萬劫不復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別人永遠安住於這生活。就因為奴群中有這一點差別,所以使社會有平安和不安的差別,而在文學上,就分明的顯現了麻醉的和戰鬥的的不同。〔15〕

  這裡的界限是十分清楚的:對客觀現實存在的奴隸地位與境遇,是正視,還是掩飾以至美化、“讚嘆”;是“掙扎”,還是“安住”:前者不過是“單單的奴隸”,後者卻是“奴才”。魯迅斥之為“萬劫不復的奴才”,這是因為他們起著“麻醉”的作用,並且使得奴隸社會的統治永得“平安”。因此,魯迅可以說是竭盡一切努力來揭示奴才的奴性,並且同樣緊張地觀察著奴性的種種表現形態,並及時地加以揭露。他這方面的文章寫得很多,我們只能擇其要做一些簡單的介紹。

  《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野草》)。文章一開頭就說:“奴才總不過是尋人訴苦。只要這樣,也只能這樣”:這是一個極為準確的概括。要害正在“只要”,也就是說只限於、也只止於“訴苦”,因此,“聰明人”表示點同情,奴才就滿足了;而“傻子”真的要採取行動,打開一個窗洞,奴才反而大喊起來,將傻子趕走,還藉此向主人邀功,並且以主子的誇獎為榮:奴才終於“只能”是奴才。——這自然是一個寓言,其中或許更值得注意的是“傻子”的遭遇,這裡顯然包含了魯迅本人的痛苦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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