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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較為通行的是先將自己照下兩張,服飾態度各不同,然後合照為一張,兩個自己即或如賓主,或如主僕,名曰“二我圖”。但設若一個自己傲然地坐著,一個自己卑劣可憐地,向了坐著的那一個自己跪著的時候,名色便又兩樣了:“求己圖”。

  這樣地利用西方新技藝所表達的想像,是令人驚異的,但確是中國人所特有的。魯迅正是由此而發現了中國國民性的一個重要特徵,引發了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由現實到歷史、由個別到普遍的聯想與思想的推進。他首先想到的是德國心理學家、哲學家李普斯《倫理學的根本問題》中的一個論斷:“凡是人主,也容易變成奴隸,因為他一面既承認可做主人,一面就當然承認可做奴隸,所以威力一墜,就死心塌地,俯首帖耳於新主人之前了。”——這裡有一個思考的飛躍:“求己圖”中“一個自己傲然地坐著,一個卑劣可憐地,向了坐著的那一個自己跪著”的具體圖景,上升為“主”與“奴”的關係,顯示了“既為主,又為奴”的自我身份的二重性,即所謂“二我”。魯迅又因此而聯想起中國歷史上三國時吳國最後一個皇帝孫皓:“治吳時候,如此驕縱酷虐的暴主,一降晉,卻是如此卑劣無恥的奴才”——這也是魯迅思維的特點,他對中國的歷史爛熟於心,幾乎是順手拈來就把問題的討論追索到歷史文化的深處。隨即又聯想到“中國常語說,臨下驕者事上必諂,也就是看穿了這把戲的話”。——這裡又用人們的日常生活經驗來證實和加深前面的論斷。最後以魯迅所特有的幽默,對這幅故鄉照相館的“求己圖”做出了如下評價:“將來中國如要印《繪圖倫理學的根本問題》,這實在是一張極好的插圖,就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諷刺畫家也萬萬想不到,畫不出的。”——我們自不難讀出這背後的焦慮:涉及的正是中國國民性的“根本問題”。

  於是,又有了結尾的感慨:儘管從表面上看,今天照片上的中國人已不再“卑劣可憐地跪著”,卻是“很凜凜地”了;但魯迅卻依然“常常將這些當作半張‘求己圖’看”,魯迅說這“乃是我的杞憂”:外在形式變了,“既為主又為奴”的國民病態並未變,這就意味著已經成為頑症,很難救治了。——本來說的是舊聞趣事,初看時是頗為輕鬆的;讀著讀著就嚴肅起來,末了竟引發出如此沉重的嘆息:閱讀魯迅的隨筆大體都會有這樣的情感體驗,這大概也是魯迅隨筆的一個特點吧。

  二

  而且還會引發我們的許多思考。

  我們過去通常講,中國人有奴性;而在魯迅的觀察中,中國人的奴性不是單獨地存在,它是與“主(人)性”合在一起的,並且是相互轉換的。這可以說是魯迅的一大發現,是魯迅對中國國民性的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科學把握。

  這是一個典型的魯迅命題。他在許多著作中,都反覆申說——

  專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權時無所不為,失勢時即奴性十足。孫皓是特等的暴君,但降晉之後,簡直像一個幫閒;宋徽宗在位時,不可一世,而被擄後偏會含垢忍辱。做主子時以一切別人為奴才,則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這是天經地義,無可動搖的。〔2〕

  ——這裡,魯迅強調了“主子”向“奴才”的轉換,關鍵在“有權”與“失勢(即失去權力)”。這說明中國大一統的權力結構決定了權力在中國政治、經濟、思想、文化、社會生活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有權就是主子,沒權就是奴才。由此產生的“權力至上”、“權力崇拜”對中國國民性的腐蝕作用是不可低估的。

  奴才做了主人,是決不肯廢去“老爺”的稱呼的,他的擺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還十足,還可笑。這正如上海的工人賺了幾文錢,開起小小的工廠來,對付工人反而凶到絕頂一樣。〔3〕

  我常嘆新官僚不比舊官僚好,舊者如破落戶,新者如暴發戶,倘若我們去當聽差,一定是破落戶子弟容易侍候,若遇暴發戶子弟,則賤相未脫而遽大擺其架子,其蠢臭何可嚮邇哉。夫漢人之為奴才,三百多年矣,一旦成為主人,自然有手足無措之概。〔4〕

  ——魯迅對“暴發戶”、“新官僚”的心理分析是入木三分的:這也是“主奴互換”的現代典型。

  中國人但對於羊顯凶獸相,而對於凶獸則顯羊相,所以即使顯著凶獸相,也還是卑怯的國民。這樣下去,一定要完結的。

  我想,要中國得救,也不必添什麼東西進去,只要青年們將這兩種性質的古傳用法,反過來一用就夠了:對手如凶獸時就如凶獸,對手如羊時就如羊!

  那麼,無論什麼魔鬼,就都只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獄裡去。〔5〕

  ——“對手如凶獸時就如凶獸,對手如羊時就如羊”,這大概就是魯迅理想的“新國民性”吧。

  這樣的“主奴互換”的國民心理,其實是我們在第十一講所討論的中國傳統社會的等級結構的產物。即魯迅所說,每一個人都處在某一等級上,對於等級在上者,自然是奴才,“被人凌虐”,“被人吃”;對於等級在下者,就變成主人,“可以凌虐別人”,“吃別人”。〔6〕而中國的科舉制度,更是提供了一個身份變化的機會,即所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身份的變化自會直接導致主、奴性的快速轉換。而無論是中國的傳統小農經濟,還是現代資本主義都是不斷地製造幻覺:儘管處在奴隸地位,只要勤奮努力,就可以“爬”上去成為主子——而如我們在上一講所引述的魯迅在《爬與撞》一文中所說,這不過是誘發了新的相互殘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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