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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滿足著,即一天一天的墮落著,但卻又覺得日見其光榮。

  並進一步引發出這樣的國民性與文藝的關係的考察——

  文藝是國民精神所發的火光,同時也是引導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這是互為因果的,正如麻油從芝麻榨出,但以浸芝麻,就使它更油。……中國人向來因為不敢正視人生,只好瞞和騙,由此也生出瞞和騙的文藝來,由這文藝,更令中國人更深地陷入瞞和騙的大澤中,甚而至於已經自己不覺得。

  “瞞和騙”的國民,“瞞和騙”的文藝,這是兩個極為嚴重的判斷與概括,而且二者之間又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這都是令人痛心的,而且今天似乎也依然是我們必須面對的現實,這就更加令人難堪。

  而我們感到興趣的是,魯迅在這裡實際上是提出了一個衡量人(知識分子、國民)和文藝的基本價值標準,即是“敢於正視人生”,還是“瞞和騙”。魯迅正是據此而給《紅樓夢》以極高的評價,說它的價值就在“比較的敢於實寫”;後來在《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里魯迅又對《紅樓夢》“敢於如實描寫,並無偽飾”給予了充分肯定,並且說“《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與寫法都打破了”。〔2〕有意思的是,魯迅在考察他寫文章時的當代文學時,又發出了這樣的警告:“現在,氣象似乎一變,到處聽不到歌吟花月的聲音了,代之而起的是鐵和血的讚頌。然而倘以欺瞞的心,用欺瞞的嘴,則無論說A和0,或Y和Z,一樣是虛假的。”這裡有兩點特別值得注意:一是在魯迅看來,《紅樓夢》開闢的是文學的一個新的傳統——從下文即可看出,魯迅認為“衝破一切傳統思想和手法”是他所期待的“嶄新”的文學的基本特徵之一。另一方面,魯迅又提醒人們注意,舊的瞞和騙的傳統完全可能在“新”的旗號下重現。

  在魯迅看來,中國文學發展的根本問題,是能否走出瞞和騙的大澤;他因此大聲疾呼——

  世界日日改變,我們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並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的時候早到了;早就應該有一片嶄新的文場,早就應該有幾個兇猛的闖將!

  沒有衝破一切傳統思想和手法的闖將,中國是不會有真的新文藝的。

  這裡所表達的是魯迅對真正“嶄新”的中國文學(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現代文學”)的期待:它應該是“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並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的文學,是敢於“衝破一切傳統思想和手法”的具有創造性的文學。

  二

  《論睜了眼看》里所強調的“反對瞞和騙”的思想,在魯迅的思想體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這是他一生一以貫之的思想命題之一。

  據魯迅的老同學許壽裳先生回憶,早在20世紀初日本留學時期,他和魯迅就談到“我們民族最缺乏的東西是誠和愛”,“口號只管很好聽,標語和宣言只管很好看,書本上只管說得冠冕堂皇,天花亂墜,但按之實際,卻完全不是這回事”。〔3〕——這其實就是“瞞和騙”。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魯迅在這一時期所寫的《破惡聲論》里,所提出的“偽士”的概念。魯迅指出,所謂“偽士”,有這樣幾個特點:第一,他們骨子裡是“無信仰之士人”,是沒有信仰的知識分子;第二,他們卻“以他人有信仰為大怪,舉喪師辱國之罪,悉以歸之”,要使出一切手段來扼殺別人的信仰;第三,但他們又處處把自己打扮成有“信仰”者,而且還要充當“信仰”的捍衛者。魯迅說,他們的所謂“信仰”,其實是“敕定正信”,〔4〕儘管是皇帝(或類似皇帝的某種權威)自上而下“敕定”的,但卻自稱“正信”,以正統、惟一正確自居,他們要“捍衛”的就是這樣的“偽信”。這也是“瞞和騙”:既用“偽信”來掩蓋自己的毫無信仰,又要以此來壟斷信仰。魯迅稱之為“偽士”,即所謂假知識分子,就是因為他們看起來好像很有知識,博覽群書而滔滔不絕(等而下之者就連知識也沒有,只會唬人),但他們其實是缺乏精神的:一方面,缺乏精神信仰,魯迅說他們是群“無賴之徒”,〔5〕“無賴”就是無依賴,沒有信仰支撐,因此“偽士”天生地具有流氓特點,今天可以這樣,明天可以那樣,毫無原則可言。另一方面就是自由創造的精神與能力的匱缺,魯迅說他們是“精神窒塞,惟膚薄之功利是尚,軀殼雖存,靈覺且失”,〔6〕沒有想像力,沒有感應力,更沒有真誠地表達自己的真實願望。精神信仰與自由創造精神這兩方面的缺失,就形成了“無精神”的特徵,這正是“偽士”的本質。但就是這樣一些無精神的“偽士”往往占據知識分子的主流地位,因為他們善於迎合:既迎合權勢,又迎合大眾,在中國的歷史條件下,“偽士”是必然和專制體制(既是國家的專制,又是眾數的專制)聯在一起的。魯迅又指出,“偽士”總是“摯維新之衣,用蔽其自私之體”,〔7〕就是說,他們喜歡把自己打扮成“維新”派——這個“新”是可以不斷變換的,什麼時髦就標榜什麼,這自然與他們本無信仰與原則有關,卻使他們永遠“領導潮流”,這是他們任何時候都能占據主流地位的重要原因;但他們的“體”,即其最內在的特質卻是“自私”——這也是誅心之論:“偽士”之“偽”,一切瞞和騙的表演,都是出於一己的私慾,儘管他們經常打著“無私”的神聖旗號:這本身就是一種“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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