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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文末又留下一句可怕的話——

  但暗夜又在那裡呢?……而我的面前又竟至於並且沒有真的暗夜。

  準備獨自承擔反抗,卻突然發現:反抗沒有對手了!

  這又引出了下一篇——《這樣的戰士》。

  魯迅曾說:“《這樣的戰士》是有感於文人學士們幫助軍閥而作。”〔21〕

  魯迅在和現代評論派的陳源論戰時,多次提到他自己的“碰壁”:他把文人學士的攻擊比喻為“牆”,而且是“鬼打牆”:分明存在卻又無形。在《這樣的戰士》中,又把這種感受提升為“無物之陣”——

  但他舉起了投槍。

  ……

  一切都頹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無物。……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在無物之陣中大踏步走,再見一式的點頭,各種的旗幟,各樣的外套……。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終於在無物之陣中老衰,壽終。他終於不是戰士,但無物之物則是勝者。

  人們首先注意的是“無物之陣”上的“旗幟”和“外套”,據說有“各樣好名稱:慈善家,學者,文士,長者,青年,雅人,君子……”,還有“各式好花樣:學問,道德,國粹,民意,邏輯,公義,東方文明……”。可以說,這裡幾乎囊括了一切美好的詞語,前者標誌著一種身份,後者則標誌一種價值,現在都被壟斷了;這就是說,魯迅這樣的精神界“戰士”所面對的是一個被壟斷了的話語,其背後是一種社會身份與社會基本價值尺度的壟斷。而這樣的被壟斷的話語的最大特徵就是字面與內在實質的分離,具有極大的不真實性與欺騙性。這種身份詞語與價值詞語的壟斷,正意味著一種具有欺騙性的語言秩序、社會秩序的建立與壟斷;另一方面,話語壟斷者正是拿這些被壟斷的話語對異己者——精神界“戰士”進行打壓與排擠,軟化與誘惑:要進入就必須臣服,要拒絕就遭排斥。而魯迅這樣的精神界“戰士”幾乎是沒有猶豫地就做出了他的選擇——

  他只有自己,但拿著蠻人所用的,脫手一擲的投槍。

  ……

  他微笑,偏側一擲,卻正中了他們的心窩。

  這正是最徹底的拒絕與反抗:對一切既有的、被壟斷的、欺騙性的身份話語與價值話語(及其背後的語言秩序與社會秩序)的拒絕與反抗,這同樣也是“無”的選擇;而且依然是孤身一人的獨自承擔。——對於以話語作為自己基本存在方式的知識分子,這樣的拒絕與反抗,是具有根本性與特殊的嚴重性的。

  《墓碣文》。

  我們先來看墓碑上的文字——

  ……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請注意這裡面前後兩組概念:“浩歌狂熱”、“天上”、“一切”、“希望”,這都是社會中絕大多數人常規思維下的現實經驗與邏輯,或者說是《影的告別》中“你”(人之“形”)的感受,但卻是虛假的。而魯迅卻是用另外的眼睛,也就是人們所說的“第三隻眼睛”來看,於是,他看見的、感受到的是“寒”、“深淵”、“無所有”、“無所希望”,這顯然是對前者——既有的、常規的、大多數人的經驗與邏輯的拒絕和反叛,但卻是更為真實的。“於無所希望中得救”這一命題則表明,惟有拋棄了既“有”的虛假的經驗與邏輯,達到“無”,才能“得救”。

  但這樣的自異於常規社會的“戰士”就必然是孤獨的:“有一遊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齧人,自齧其身,終以殞顛。”這又是一個反歸:對現有的一切經驗、邏輯和秩序的懷疑、拒絕、反叛,都指向對自身的懷疑、拒絕與反叛,即所謂“自齧其身”,也就是前面我們說過的“徹底掏空”,達到徹底的“空虛”與“無”。然後才能進入對“本味”的追尋,即所謂“抉心自食,欲求本味”,也就是從人的存在的起點上追尋那些尚未被現有經驗、邏輯和秩序所侵蝕的本真狀態。

  但是,“本味何能知?”“本味又何由知?”這種本真狀態是既不能、也無由知的。這就把自我懷疑精神發揮到極致。“答我。否則,離開!……”,面對這永恆的問題,永遠求不到的“本味”,人只有“疾走”離開了。

  《頹敗線的顫動》。

  這也許是《野草》中最震撼人心的篇章。這位老女人的遭遇所象徵、展示的是精神界戰士與他所生活的世界——現實人間的真實關係:帶著極大的屈辱,竭誠奉獻了一切,卻被為之犧牲的年輕一代(甚至是天真的孩子),以至整個社會無情地拋棄和放逐。這樣的命運對於魯迅是具有格外嚴重的意義的,本身即構成了對他“肩住黑暗的閘門”,放年輕人“到光明地方去”的歷史選擇的質疑。由此引起的情感反應與選擇才是真正具有震撼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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