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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行之前,“你還想我的贈品”,於是又引出了“我能獻你甚麼呢?”也即“我還擁有什麼”的問題。“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我所擁有的只是黑暗,只是空虛:“唯‘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但是我願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於白天,我願意只是虛空,決不占你的心地。”這裡連續幾個“我願意”,正是對前面的“我不”、“我不願意”的回應。——從拒絕現有與將有,到選擇無的黑暗與虛空,完成了一個歷史過程。

  我願意這樣,朋友——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並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裡。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

  注意這裡有一個轉換:當獨自遠行,一個人被黑暗所吞沒的時候,“我”達到了徹底的空與無;但也就在這獨自承擔與毀滅中,獲得了最大的有:“裹在這無邊際的黑絮似的大塊里”,〔10〕“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正是在這生命的黑暗體驗中,實現了“無”向“有”的轉化:從拒絕外在世界的“有”達到了自我生命中“無”中之“大有”,這一個過程或許是更為重要的。

  這裡提到了生命的黑暗體驗,這是一種人生中難以達到的可遇不可求的生命體驗,如一位研究者所說,這是一種生命的大沉迷,是無法言說的生命的澄明狀態:“如此的安詳而充盈,從容而大勇,自信而尊嚴。”你落入一個生命的黑洞之中,這黑洞將所有的光明吸納、隱藏其中,這裡存在著一種內在的、本質的光明:“充盈著黑暗的光明。”〔11〕魯迅自己也說:“愛夜的人要有聽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愛夜的人於是領受了夜所給予的光明”。〔12〕魯迅正是這樣的“愛夜的人”,不僅《影的告別》,而且整本《野草》,都充溢著他以“聽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所聽到、看到的“一切暗”,以及他所領受到的“夜所給予的光明”。——這是我們在閱讀《野草》時,首先要注意和把握的。

  《影的告別》實際上講了兩個東西:一是他拒絕了什麼?一是他選擇了因而承擔並獲得了什麼?這構成了《野草》的一個基本線索。

  二

  《求乞者》。

  讀這一篇,首先感受到的是無所不在的“灰土”——

  我……踏著松的灰土。……

  微風起來……四面都是灰土。

  ……

  灰土,灰土,……

  ……

  灰土……

  灰土瀰漫整個空間,堵塞你的心,甚至要滲透到你的靈魂。這更是一種“灰土感”:生命的單調、沉重與窒息。就像魯迅所說的:“是的,沙漠在這裡。沒有花,沒有詩,沒有光,沒有熱。沒有藝術,而且沒有趣味,而且至於沒有好奇心。沉重的沙……”,〔13〕沒有任何生機,沒有任何生命的樂趣,“沒有好奇心”也就沒有任何欲望與創造的衝動。

  “灰土”之外是“牆”——

  我順著剝落的高牆走路,……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

  這象徵著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隔膜,這心靈的隔絕不僅是社會、歷史的,更是人類本身的,人於是永遠“各自走路”。——《求乞者》一開始傳遞給我們的,不僅是生命的窒息感和隔膜感,更是一種近於絕望的孤獨的生命體驗:依然是鬱積於心的黑暗與虛無。

  於是就有了“求乞”與“拒絕布施”——

  一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袷衣,也不見得悲戚,但是啞的,攤開手,裝著手勢。

  我就憎惡他這手勢。而且他或者並不啞,這不過是一種求乞的法子。

  我不布施,我無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給與煩膩,疑心,憎惡。

  這一切(求乞與拒絕)卻又反諸於己——

  我想著我將用什麼方法求乞:發聲,用怎樣聲調?裝啞,用怎樣手勢?……

  我將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將得到自居於布施之上者的煩膩,疑心,憎惡。

  這指向自己的“拒絕”,是徹底的;這連自己也不能逃脫的“煩膩,疑心,憎惡”,是可怕的。

  顯然,這裡的“求乞”和“布施”是帶有象徵性的。首先我們可以把“布施”理解為溫暖、同情、憐憫、慈愛的象徵,人們總是祈“求”著別人對自己的同情與慈愛,也“給予”別人以同情與慈愛。這似乎是人的一種本能,但魯迅卻投以質疑的眼光:他要看看這背後隱蔽著什麼。這在《過客》里也有類似的展開,有這樣一個情節:“小女孩”出於對“過客”的同情,送給他一個小布片,這自然也是溫暖、同情、愛的象徵。“過客”開始很高興地接受了:作為孤獨的精神界的戰士,他顯然渴求著愛、溫暖和同情;但想了想之後,卻又斷然拒絕,並且表示要“詛咒”這樣的“布施者”。魯迅後來對此做了一個解釋:因為一切愛與同情,一切加之於己的布施,卻會成為感情上的重負,就容易受布施者的牽連,“不能超然獨往”;所以魯迅說:“反抗,每容易磋跌在‘愛’——感激也在內——里,那過客得了小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幾乎不能前進了。”〔14〕這就是說,作為一個孤獨的精神界戰士,要保持思想和行動的絕對獨立和自由,就必須割斷一切感情上的牽連,包括溫情和愛,既不向人“求乞”,同時也拒絕一切“布施”。因此我們也可以把這種“求乞”、“布施”理解為對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的一種高度概括:人總是對“他者”有所“求”,同時又有所“施”。而有所求就難免對“他者”有所依賴,以至依附;反過來,布施也難免使對方對自己有所依賴與依附:魯迅就這樣從“求乞”與“布施”的背後,看到了依賴、依附與被依賴、被依附的關係。這確實是十分獨特而銳利的觀察。更何況現實中的“求乞”常常是虛假的——魯迅對於不幸中的人們不得不求乞,本是有一種感同身受的理解與同情的,他自己就有過“從小康墜入困頓”的痛苦經歷,飽嘗過被迫“求乞”的屈辱;〔15〕但問題在於中國的“求乞者”或者自身並不真正需要求助,或者身處不幸卻並無自覺因而“並不悲哀”,但卻“近於兒戲”地“追著哀呼”,以至“裝”啞作“求乞的法子”。魯迅在“求乞”的背後又發現了“虛偽”與“做戲”:既不知悲哀(不幸)又要表演悲哀(不幸),正是這雙重的扭曲,激起了魯迅巨大的情感波瀾:他要給予“煩膩,疑心,憎惡”!於是就又有了魯迅式的“拒絕”:這回拒絕的是“溫暖,同情,憐憫與慈愛”,他依然選擇了“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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