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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再來看一位中國的年輕的散文家梁遇春寫於1930年代的《觀火》。〔4〕他說他最喜歡“生命的火焰”這個詞組,它“是多麼含有詩意,真是簡潔地說出人生的真相”——

  我們的生活也該像火焰這樣無拘無束,順著自己的意志狂奔,總會有生氣,有趣味。我們的精神真該如火焰一般飄忽莫定,只受裡面的熱力的指揮,衝倒習俗,成見,道德種種的藩籬,一直恣意下去,任情飛舞,終會迸出火花幻出五色的美焰。

  這是對於“火”,對於“宇宙生命”的另一種想像與嚮往,在這位被長久地束縛,因而渴望心靈的自由與解放的東方青年的理解里,存在的本質就在於生命的無拘無束的自由運動。

  我們終於要談到魯迅的《死火》。

  單是“死火”的意象就給我們以驚喜。——無論是在梭羅的筆下,還是梁遇春的想像中,“火”都是“熊熊燃燒”的“生命”的象徵;而魯迅寫的是“死火”:面臨死亡而終於停止燃燒的火。魯迅不是從單一的“生命”的視角,而是從“生命”與“死亡”的雙向視角去想像火的。這幾乎是獨一無二的。

  在此之前,作為《死火》的雛形,魯迅還寫過一篇《火的冰》——

  遇著說不出的冷,火便結了冰了。

  ……拿了便要像火燙一般的冰手。

  火,火的冰,人們沒奈何他,他自己也苦麼?

  唉,火的冰。

  唉,唉,火的冰的人!〔5〕

  在中國傳說中有火神祝融與水神共工的生死大戰,二者是截然對立的,因此有“水火不相容,冰炭不同爐”的成語。現在魯迅卻強調了二者的統一與轉化,“火的冰”,“火的冰的人”,這都是奇特的意象組合,也是向傳統思維與傳統想像的一個挑戰。

  於是,就有了“死火”這樣的只屬於魯迅的“新穎的形象”。

  而且還有了“夢想者”魯迅與“死火”的奇異的相遇。

  我夢見自己在冰山間奔馳。

  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凍雲瀰漫,片片如魚鱗模樣。山麓有冰樹林,枝葉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這是一個全景圖,一個宏大的“冰”的世界:冰山、冰天、凍雲、冰樹林,“瀰漫”了整個畫面。“冰”是“水”的凍結:冰後面有水,冰是水的死亡。因此,這裡的顏色是“一切青白”,給人的感覺也是“一切冰冷”,而這青白、冰冷,正是死亡的顏色與死亡的感覺。但卻並無死的神秘,也無恐懼,給人的感覺是一片寧靜。

  但冰的靜態只是一個背景,前景是“我”在“奔馳”。在冰的大世界中,“我”是孤獨的存在;但我在運動,充滿生命的活力。這樣,在“奔馳”的“活”的“動態”與“冰凍”的“死”的“靜態”之間,就形成一種緊張,一個張力。

  “但我忽然墜在冰谷中。”——在奔馳中突然墜落,這是十分真實的夢的感覺;我甚至猜測,“這樣的超出了一般想像力之外的幻境,恐非作家虛構的產物,而是直接反映作家潛意識的真實的夢的複述與整理”。〔6〕

  “上下四旁無不冰冷,青白。”——這是一個死亡之谷。

  “而在一切青白冰上,卻有紅影無數,糾結如紅珊瑚。”——紅,這是生命之色,突然出現在青白的死色之上,給人以驚喜。

  “我俯看腳下,有火焰在。”——這是鏡頭的聚焦:全景變成大特寫。

  “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搖動,全體凍結,像珊瑚枝;尖端還有凝固的黑煙,疑這才從火宅中出,所以焦枯。”——寫“死火”之形:既有“炎炎”的動態卻不動(“凍結”、“凝固”);更寫“死火”之神:是對“火宅”的人生憂患、痛苦的擺脫。注意:紅色中黑色的出現。

  “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為無量數影,使這冰谷,成紅珊瑚色。”——一切青白頃刻間切換為紅色滿谷,也是死與生的迅速轉換。

  “哈哈!”——色彩突然轉化為聲音,形成奇特的“紅的笑”。而“哈哈”兩聲孤零零地插入,完全是因猛然相遇而喜不自禁,因此也全不顧忌句法與章法的突兀。這都是魯迅的神來之筆。

  “當我幼小的時候,本就愛看快艦激起的浪花,洪爐噴出的烈焰。不但愛看,還想看清。可惜他們都息息變幻,永無定形。雖然凝視又凝視,總不留下怎樣一定的跡象。”——進入童年回憶。而童年的困惑,是帶有根本性的。“快艦激起的浪花”,這是“活”的水;“洪爐噴出的烈焰”,這是“活”的火。而活的生命必然是“息息變幻,永無定形”的,這就意味著生命就是無間斷的死亡:正是在這裡,顯示了“生”與“死”的溝通。而這樣一種“息息變幻,永無定形”的生命,是無法凝定的,更是無法用語言文字來紀錄與描述的,這永遠流動的生命是註定不能留下任何“跡象”的。這生命的流動與語言的凝定之間也存在著一種緊張。而這似在流動,卻已經凝固的“死火”,卻提供了把握的可能:“死的火焰,現在先得到了你了!”這該是怎樣地讓人興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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