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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拾起死火,正要細看,那冷氣已使我的指頭焦灼;但是我還熬著,將他塞入衣袋中間。冰谷四面,登時完全青白。”——這是一種非常奇特的體驗:冰的“冷氣”竟會產生火的“焦灼”感——冰里也有火。“登時完全青白”:色彩又一次轉換,這樣的“青白——紅——青白”的生、死之色之間的瞬間閃動,具有震撼力。

  “我的身上噴出一屢黑煙,上升如鐵線蛇。冰谷四面,又登時滿有紅焰流動,如大火聚,將我包圍。我低頭一看,死火已經燃燒,燒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這是“我”與“火”的交融。我的身上既“噴”出黑煙,又有“大火聚”似的紅色將我包圍:真是奇妙之至!而“火”居然能如“水”一般“流動”,這又是火中有水。這樣,冰里有火,火里有水,魯迅就發現了火與冰(水)的互存、互化,而其背後,正是生、死之間的互存、互化。

  於是,又有了“我”與“死火”之間的對話,而且是討論嚴肅的生存哲學:這更是一個奇特的想像。

  “死火”告訴“我”,他面臨著一個兩難選擇:留在這死亡之谷,就會“凍滅”;跳出去重新燒起,也會“燒完”。無論選擇怎樣的生存方式:無為(“凍結”不動)或有為(“永得燃燒”),都不能避免最後的死亡(“滅”、“完”)。這是對所謂光明、美好的“未來”的徹底否定,更意味著,在生、死對立中,死更強大:這是必須正視的根本性的生存困境,我們可以從中感受到魯迅式的絕望與悲涼。但在被動中仍可以有主動的選擇:“有為”(“永得燃燒”)與“無為”(“凍結”)的價值並不是等同的:燃燒的生命固然也不免於完,但這是“生後之死”,生命中曾有過燃燒的輝煌,自有一種悲壯之美;而凍滅,則是“無生之死”,連掙扎也不曾有過,就陷入了絕對的無價值、無意義。因此,死火做出了最後的選擇:“那我就不如燒完!”這是對絕望的反抗,儘管對結局不存希望與幻想,但仍採取積極有為的人生態度,這就是許廣平所說的“以悲觀作不悲觀,以無可為作可為,向前的走去”。〔7〕——這也是魯迅的選擇。

  這“死火”的生存困境,兩難中的最後選擇,都是魯迅對生命存在本質的獨特發現,而且明顯地注入了自己的生命體驗;因此,我們可以說,這是一種“個性化”的想像與發現。

  於是,就有了最後的結局——

  他忽而躍起,如紅彗星,並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車突然馳來,我終於碾死在車輪底下,但我還來得及看見那車就墜入冰谷中。

  “哈哈!你們是再也遇不著死火了!”我得意地笑著說,仿佛就願意這樣似的。

  “紅彗星”,這是魯迅賦予他的“死火”的最後形象:彗星的生命,是一種短暫的搏鬥,又暗含著災難,正是死火的命運的象徵。但“同歸於盡”的結局仍出乎意外,特別是“我”也在其中。但“我”卻大笑,不僅是因為眼見“大石車”(強暴勢力的象徵)也墜入冰谷而感到復仇的快意,更因為自己終於與死火合為一體。

  “哈哈!”——留下的是永遠的紅笑。

  二

  《雪》。——這是對凝結的雨(水)的想像。

  “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一開始就提出“雨”與“雪”的對立:“溫暖”與“冰冷”,“柔潤”與“堅硬”,在質地、氣質上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因此,南國無雪。

  但江南有雪。魯迅說它“滋潤美艷之至”。“潤”與“艷”里都有水——魯迅用“青春的消息”與“處子的皮膚”來比喻,正是要喚起一種“水淋淋”的感覺。可以說是水的柔性滲入了堅硬的雪。於是“雪野”中就有了這樣的色彩:“血紅……白中隱青……深黃……冷綠”,這都是用飽含著水的彩筆浸潤出的。而且還“仿佛看見”蜜蜂們忙碌地飛,“也聽得”嗡嗡地“鬧”,是活潑的生命,卻又在似見非見、似聽非聽之中,似有幾分朦朧。

  而且還有雪羅漢。“很潔白,很明艷,以自身的滋潤相粘結,整個地閃閃地發光。”——這裡也滲透了水。“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紅地坐在雪地里”,真是美艷極了,也可愛極了。

  但“他終於獨自坐著了”。接著被“消釋”,被“(凍)結”,被“(冰)化”,以至風采“褪盡”。——這如水般美而柔弱的生命的消亡,令人惆悵。

  但是,還有“朔方的雪花”在。

  他們“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是的,“……粉……沙……地……枯草……”,就是這樣充滿土的氣息,而沒有半點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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