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說到這裡,魯迅才著手給無常畫像——

  身上穿的是斬衰凶服,腰間束的是草繩,腳穿草鞋,項掛紙錠;手上是破芭蕉扇,鐵索,算盤;肩膀是聳起的,頭髮卻披下來;眉眼的外梢都向下,像一個“八”字。頭上一頂長方帽,下大頂小,按比例一算,該有二尺來高罷;在正面,就是遺老遺少們所戴瓜皮小帽的綴一粒珠子或一塊寶石的地方,直寫著四個字道:“一見有喜”。有一種本子上,卻寫的是“你也來了”。

  順便說一句:在《朝花夕拾》的《後記》里,魯迅還真的畫了一幅題為《那怕你,銅牆鐵壁》的無常肖像,〔16〕和前引描述性文字對照起來看,是很有意思的。應該說,無論文字還是畫圖都是神形兼備,惟妙惟肖的。而給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這個“鬼”真有些其貌不揚,但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卻是經常可以遇見的:這是一個“平民化”的鬼。

  而且普通平民還真對他有一份特殊的感情。魯迅問道:“人們一見他,為什麼就都有些緊張,而且高興起來呢?”並且這樣回答——

  他們——敝同鄉“下等人”——的許多,活著,苦著,被流言,被反噬,因了積久的經驗,知道陽間維持“公理”的只有一個會,而且這會的本身就是“遙遙茫茫”,於是乎勢不得不發生對於陰間的神往。人是大抵自以為銜些冤抑的;活的“正人君子”們只能騙鳥,若問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陰間!

  這段話里引人注目地出現了“正人君子”、“公理”這些看起來不大協調的概念。查查有關資料,就可以知道,這裡所說的“正人君子”指的是以《現代評論》雜誌為中心的一批大學教授。魯迅對他們有一個概括性的介紹和評價,說他們“從外國留學回來”,自稱“特殊的知識階級”,以“公理”的執掌者與壟斷者自居,“以為中國沒有他們就要滅亡”。〔17〕這自然引起魯迅的反感,因而展開了激烈的論戰。這裡自然不可能對這場論戰做詳盡的討論,只想指出一點:這場論戰構成了魯迅《朝花夕拾》寫作的重要的思想與心理背景,也就是說,魯迅在沉浸於對家鄉童年民間生活的回憶時,心中始終有這批“正人君子”作為“他者”存在著。在我們引述的這段話里,魯迅顯然是將“鄙同鄉的下等人”與“正人君子”相對立的;而尤其有意思的是,當魯迅談到“鄙同鄉下等人”“活著,苦著,被流言,被反噬”的命運時,實際上是把他自己擺了進去的:他在與現代評論派的論爭中,正是深受這些“正人君子”的“流言”、“反噬”之苦。也就是說,當這些“公理”的壟斷者採用種種手段要將魯迅逐出時,魯迅就深切地感到自己與“鄙同鄉下等人”處境與命運的相同,並且與他們一起感受著對於無常鬼的世界的親切與嚮往:既然陽間(人世間)的已經被這些“正人君子”壟斷,那麼,下等人(以及與他們同命運的魯迅)只能寄希望於“公正的裁判是在陰間!”於是,又有了下面這番議論——

  想到生的樂趣,生固然可以留戀;但想到生的苦趣,無常也不一定是惡客。無論貴賤,無論貧富,其時都是“一雙空手見閻王”,……無常的手裡就拿著大算盤,你擺盡臭架子也無益。

  魯迅在1936年去世前寫的《死》這篇文章中也說過類似的意思,他說中國人“因為生死久已經被人們隨意處置,認為無足輕重,所以自己也(把死)看得隨隨便便”,並且說自己也是死的“隨便黨”的一個。而窮人們又大多相信“死後輪迴”的觀念,死亡反而給他們一個重新投胎、改變現有命運的機會〔18〕;因此,對於時刻感受著“生之苦趣”的窮人以及魯迅這樣的知識分子不會將無常鬼視為“惡客”,這是很自然的。——當然,也還有佛教的“人生無常”的觀念的影響;所以魯迅又認為,“無常”鬼的想像正是將來自印度的佛教人生觀的“具象化”,也算是“中國人的創作”吧。而構成這種死的想像的另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在“死亡”面前不分貴賤貧富人人平等,作為這種觀念的具象化,“勾攝生魂的使者”無常是不徇私情的,算得上“真正主持公理的腳色”。飽受人間“公理”壟斷者的欺壓,時時“銜些冤抑”的“鄙鄉下等人”對這樣的陰間及其使者無限神往,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做了這麼多鋪墊以後,無常鬼終於“在戲台上出現了”。——但就是出場,也還要有一番鋪墊。先是交代時間:“夜深”時分;再說看客心情:愈加“起勁”。於是,先看見“他所戴的紙糊的高帽子,本來是掛在台角上的,這時預先拿進去了”;再聽見聲音:“鬼物所愛聽的”、“好像喇叭”似的特別樂器“目瞎頭”吹響起來了……

  在許多人期待著惡人的沒落的凝望中,他出來了,服飾比畫上還簡單,不拿鐵索,也不帶算盤,就是雪白的一條莽漢,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著,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但他一出台就須打一百零八個嚏,同時也放一百零八個屁,這才自述他的履歷。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