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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魯迅也因此留下了深夜划船到鄰近的趙莊看戲的童年回憶,在人們所熟知的《社戲》里,魯迅這樣有聲有色地重現了當年的情景——

  ……那航船,就像一條大白魚背著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躥,連夜漁的幾個老漁父,也停了艇子看著喝采起來。

  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發散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面的吹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里。淡黑的起伏的連山,仿佛是踴躍的鐵的獸脊似的,都遠遠地向船尾跑去了,……漸望見依稀的趙莊,而且似乎聽到歌吹了,還有幾點火,料想便是戲台,但或者也許是漁火。

  那聲音大概是橫笛,宛轉,悠揚,使我的心也沉靜,然而又自失起來,覺得要和他彌散在含著豆麥蘊藻之香的夜氣里。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漁火;……過了那林,船便彎進了叉港,於是趙莊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莊外臨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戲台,模胡在遠外的月夜中,和空間幾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畫上見過的仙境,就在這裡出現了。……〔10〕

  讀到這裡,你或許會恍然有所悟:野外看夜戲的樂趣,或許並不在看戲本身,而在去看戲的過程中,這樣一種與大自然——水草……水氣……月色……連山……漁火……的融合中的“自失”,這樣一種對“模胡在遠外”的理想的“仙境”的神往、神秘感,使魯迅從中獲得了奇妙無比的生命體驗,藏在心靈的深處,構成了盛滿光明的生命的底色;我們現在才明白,在第一講中所說的魯迅對人和自然的生命的關愛,原來是建立在童年時代就獲得的這樣的刻骨銘心的生命體驗的基礎之上的。魯迅之所以如此珍惜和眷戀這童年的、故鄉的、民間的體驗和記憶,而且越是面對外界的黑暗,以至死亡的威脅,就越要回歸到他的生命之根上來,原因即在於此。

  魯迅念念不忘的,還有故鄉的迎神賽會。他還專門寫了一篇《五猖會》,寫下了幼時父親以“背不出書就不准看會”的懲罰如何剝奪了自己看迎神賽會的樂趣的悲慘記憶。他特別提到了張岱的《陶庵夢憶》里關於明末紹興的迎神賽會的習俗描繪——

  壬申七月,村村禱雨,日日扮潮神海鬼,爭唾之。余里扮《水滸》,……於是分頭四出,尋黑矮漢,尋梢長大漢,尋頭陀,尋胖大和尚,尋茁壯婦人,尋姣長婦人,尋青面,尋歪頭,尋赤須,尋美髯,尋黑大漢,尋赤臉長須。大索城中;無,則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鄰府州縣。用重金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漢,個個呵活,臻臻至至,人馬稱綵而行。……

  周氏兄弟——魯迅與周作人對張岱的這段描述所展現的明代紹興人的精神境界,都表示無限神往。周作人欣賞的是“那種豪放的氣象”,“那種走遍天下找尋《水滸傳》腳色的氣魄”所表現出的生命的“狂”態。〔11〕魯迅則說:“那時的賽會,真是豪奢極了”,“這樣的白描的活古人,誰能不動一看的雅興呢?”〔12〕但即使這樣,魯迅幼時記憶中的迎神賽會也依然迷人——

  記得有一回,也親見過較盛的賽會。開首是一個孩子騎馬先來,稱為“塘報”;過了許久,“高照”(按:指高掛在長竹竿上的通告)到了,長竹竿揭起一條很長的旗,一個汗流浹背的胖大漢用兩手托著;他高興的時候,就肯將竿頭放在頭頂或牙齒上,甚而至於鼻尖。……〔13〕

  在這樣的場合,無常就會出現了。人們稱他為“勾攝生魂的使者”,人的壽命盡了,一到死期,閻羅王就會派他來將人的魂由陽間帶入陰間,可以說,他是出入於陰陽兩界的。因此,他和人一樣,也有家眷,在迎神賽會上就同時出現了“很有些村婦樣”的“無常嫂”,而且還有“(戴)小高帽,(穿)小白衣”的“無常少爺”,“大家卻叫他阿領(按:周作人解釋說:“雲是拖油瓶也”〔14〕),對於他似乎都不很表敬意”。〔15〕——魯迅說,這是因為“無常是和我們平輩的”,當然就不存在任何敬畏感了。

  就這樣,我們終於和無常鬼相遇了。

  三

  請打開《朝花夕拾》里的這篇《無常》,且看魯迅是如何描述的。

  一開始,魯迅就將迎神賽會中的“神”與“鬼”對照著介紹:據說“神”是“掌握生殺之權的”,而在中國更是“仿佛都有些隨意殺人的權柄似的”;而“這些鬼物們,大概都是由粗人和鄉下人扮演的”,鬼卒鬼王都是“穿著紅紅綠綠的衣裳,赤著腳”的,“所以看客對於他們不很敬畏,也不大留心”。——不知不覺間,通常蒙在鬼上面的恐懼與神秘消失了,一下子就與我們讀者的距離拉近了。

  接著,魯迅又一再強調:“我們——我相信:我和許多人——所最願意看的,卻是活無常”,“人民之與鬼物,惟獨與他最為稔熟,也最為親密”。——請注意這裡的幾個稱謂:“粗人”、“鄉下人”、“人民”,分明是在強調,與作為人民統治者的“神”不同,鬼,尤其是無常鬼,屬於下層社會的普通百姓,是“我們”“大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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