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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魂是隱退了,卻由自殺接替它而成為話題。……

  “現在談吊死罷。這也是女人常做的。在中國,吊死在男子是很少的。據傳說,因為死了的鬼魂來把活人哄去,所以有這種自殺。古時王靈官這個人把男吊打死了,所以只剩有很少的了;而女的卻沒有被打死,所以常常出來帶活人去。因此說起吊死鬼,照例是指女子而說的。”

  “女人自殺,近來往往吞咽金子等東西。因為金子是重的,停在腸里,引起腸炎。這種自殺,因為不是直接的,而是炎症而來的死,很費時間,所以有的人弄得不願意死了。醫生用使金子和排泄物一同出來的方法來救治。女人等到痛苦停了之後,最先查問的事是:先生,我的戒指呢?……”

  我們又大笑了。……〔1〕

  聽著這樣的談話,你有什麼感覺?

  或許會引起你溫馨的回憶:你小時候也經常聽到大人們在閒談中就是這麼講鬼、說女人的,說不定你自己就是這樣海闊天空地神聊的好手。而這樣的聊天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是常有而不可或缺的,只是各地方叫法不同,如東北地區叫“嘮嗑”,四川稱“擺龍門陣”,等等。魯迅作品中對這類“談閒天”也有過傳神的描寫——

  水村的夏夜,搖著大芭蕉扇,在大樹下乘涼,是一件極舒服的事。

  男女都談些閒天,說些故事。孩子是唱歌的唱歌,猜謎的猜謎。〔2〕

  聽說今年上海的熱,是六十年來所未有的。白天出去混飯,晚上低頭回家,屋子裡還是熱,並且加上蚊子。這時候,只有門外是天堂。因為海邊的緣故罷,總有些風,用不著揮扇。雖然彼此有些認識,卻不常見面的寓在四近的亭子間或閣樓里的鄰人也都坐出來了,他們有的是店員,有的是書局裡的校對員,有的是製圖工人的好手。大家都已經做得筋疲力盡,嘆著苦,但這時總還算有閒的,所以也談閒天。

  閒天的範圍也並不小:談旱災,談求雨,談弔膀子,談三寸怪人干,談洋米,談裸腿,也談古文,談白話,談大眾語。……〔3〕

  當然,也會談鬼,談女人,如同魯迅與日本朋友的神聊一樣。在這種場合,魯迅就像鄉下、里弄里談興最高、話最多,也最受歡迎的老人,這樣的常常成為閒話中心的人物,在中國是處處可見的,你生活的周圍就有,普通得很。

  但1936年10月17日的這一次閒談,又似乎有些特別。

  談話是圍繞著“死”展開的——我們已經說過,這是魯迅作品的母題之一;從作者並非無意寫到的魯迅的咳嗽、痰塞,可以感到死神的逼近。我們甚至聯想起魯迅描寫過的德國著名女畫家珂勒惠支的那幅《婦人為死亡所捕獲》的版畫:“‘死’從她本身的陰影中出現,由背後來襲擊她,將她纏住,反剪。”〔4〕這麼說,魯迅是在被“死神”纏住、反剪的情況下,大談“古今東西”民間傳說中的鬼,並且沉湎於年輕時候在故鄉“遇鬼”的回憶中的。這自然是一種豁達,也未嘗不是一種反抗。大病中寫出《女吊》,竟然引發了他如此燦爛的笑,就是因為這是一次“生命”對“死亡”的勝利。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女吊》這樣的作品是凝結了我們在第一講中談到的魯迅的三大母題的。而魯迅式的“生命”對“死亡”的“反抗”,竟然與魯迅對於鬼的民間記憶和家鄉童年的記憶如此緊密地聯繫在一起,這個事實本身,就是意味深長的。

  而且我們知道,《女吊》之外,魯迅還寫過一篇關於他家鄉民間鬼的傳說的散文,這就是寫於1926年6月,收入《朝花夕拾》的《無常》,正是在魯迅一場大病之後——1925年9月1日至1926年1月魯迅肺病復發(1923年魯迅因兄弟失和也發過一次病),長達4月余;1936年魯迅最後病倒時寫信給母親,就提到1923、1925年這兩次病,以為病根正是當年種下的。〔5〕這就是說,魯迅也是因為面對死亡而沉浸於鬼的民間記憶里,寫出《無常》的。更有意思的是,現在許多研究者都認為,正是1925—1926年間與1935—1936年間,魯迅的創作出現了兩個高峰:魯迅的《野草》、《朝花夕拾》、《彷徨》(部分)、《故事新編》、《夜記》(未編成集)都寫於這兩個時期。而《無常》、《女吊》正是魯迅散文的兩大極品。這些事實大概很能說明魯迅的“死亡體驗”、“民間記憶”和他的“文學創作”之間的聯繫;而“鬼”的描述正是這三者的連結點,《無常》與《女吊》的意義與價值就在於此吧。

  二

  你大概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讀這兩篇妙文了吧。但是且慢:還要先熟悉一下有關背景材料。

  魯迅在《無常》一開始就介紹說,無常鬼是由人扮演的,是民間戲劇與祭神活動里的一個節目。在魯迅的故鄉紹興,這樣的民間戲劇演出有兩類,一是“大班”,二是“目蓮戲”,魯迅說二者的不同在於“前者是專門的戲班子,後者是臨時集合的Amateur(業餘演員)”。〔6〕所以一般老百姓,特別是小孩,對這樣的具有參與性的目蓮戲是更有興趣的。傳說七月份酆都城鬼門關打開,閻羅大王讓小鬼到人間玩玩,所以這戲是演給鬼看的,人去看,用魯迅的說法,不過是“叨光”。〔7〕“目蓮戲”演的是“目蓮救母”的故事,這是一個佛教傳說:目蓮是佛的大弟子,有大神通,曾入地獄救母,是講生死輪迴,因果報應的,自然引不起孩子和觀眾的興趣。大家注目的是目蓮戲中的穿插戲。據老藝人說,目蓮戲是出勸善戲,所以戲班在外演出時,常把耳聞目睹的“惡事”,編進目蓮戲中,共有一百二三十折之多,多是諷刺社會惡行的諷喻性喜劇,也可以說是傳達了老百姓的某些心聲吧,因而大受歡迎。據魯迅介紹說,戲演到“次日的將近天明便是這惡人的收場的時候,‘惡貫滿盈’,閻王出票來勾攝了,於是乎這活的活無常便在戲台上出現”。〔8〕據魯迅故鄉的先賢、明末著名的文學家張岱在其所著《陶庵夢憶》中記載,當年這樣的目蓮戲演出是相當熱鬧的:“……剽輕精悍,能相扑打者三四十人,搬演《目蓮》,幾三日三夜。”但魯迅說,“在我幼小時候可已經不然了,也如大戲一樣,始於黃昏,到次日的天明便完結”。〔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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