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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全文中最鮮亮的一筆:“雪白的一條莽漢,粉面朱唇,眉黑如漆”寥寥幾個字,就寫盡了無常的威風、嫵媚,令人拍案叫絕!“蹙著,不知道是笑還是哭”的表情則直逼他的內心世界(也是對下文的一個鋪墊),讓觀眾也“不知道是笑還是哭”,使無常的形象變得豐厚而耐人尋味。至於“一百零八個”嚏和屁,自然是民間文學中慣有的誇飾之詞,我們讀者也仿佛聽見了台下觀眾的陣陣哄堂大笑……

  然後,直接引用無常的一段唱詞,這既是戲劇演出的一個高潮,也把全文引向高潮。這位陰間之鬼竟是這樣的有人情味:堂房的阿侄突然生病,剛吃下藥,而且是本地最有名的郎中開出的藥,就“冷汗發出”,“兩腳筆直”,看阿嫂哭得悲傷,不禁善心大發,放他“還陽半刻”。不料“大王道我是得錢買放”,開了後門,“就將我捆打四十”。閻羅老子居然誤解了自己的“人格——不,鬼格”,無端的懲罰“給了我們的活無常以不可磨滅的冤苦印象,一提起,就使他更加蹙緊雙眉,捏定破芭蕉扇,臉向著地,鴨子浮水似的跳起舞來”,並且決定再也不放走一個——

  那怕你,銅牆鐵壁!

  那怕你,皇親國戚!

  ……

  這真是神來之筆!看似隨和的無常突然翻轉出剛毅堅定的一面,詼諧中顯示出嚴峻,這是能給讀者以一種震撼的。更可以想見,當在人間,面對“皇親國戚”肆無忌憚地徇私舞弊而無可奈何的普通老百姓,突然在無常這裡看到了抵禦腐敗、不平等的“銅牆鐵壁”,頓會產生一種“若獲知音”之感:他的所言所為正是表達了底層民眾的願望。魯迅情不自禁地說:“一切鬼魂中,就是他有點人情;我們不變鬼則已,如果要變鬼,自然就只有他可以比較地相親近”。並且滿懷深情地寫了這樣一段話——

  我至今還確鑿地記得,在故鄉時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這樣高興地正視過這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愛的無常;而且欣賞他臉上的哭或笑,口頭的硬語與諧談……

  這是全文的一個“核”:前面所有的描述、議論、鋪墊,都最後歸結於此。這裡,對無常的形象所做的總結、概括,自然把讀者對無常的認識提升了一步,讓我們關注“鬼”中之“人”,及“鬼”所保留的“理而情”的理想“人性”;而“至今還確鑿地記得”這樣的強調,則提醒讀者注意埋在魯迅心靈深處的永恆記憶:“在故鄉時候,和‘下等人’一起”怎樣與無常鬼同哭同笑……。這意味著,魯迅從童年起,就有了與底層人民和他們的民間想像物融合無間的生命體驗,這是他的生命之根,也是他的文學之根。如我們在第一講中所說,魯迅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表示對作為“被侮辱的和被損害的”人們“悲哀,叫喊和戰鬥的藝術家”的尊重與嚮往,〔19〕在某種意義上,是可以看做是對他的生命的起點的一個回應的。

  而《無常》的結尾,卻突然發問:“莫非入冥做了鬼,倒會增加人氣的麼?”——這又猛然突現了對充滿鬼氣的人世間的絕望,由此自然會引發出許多聯想與感慨……

  四

  《女吊》一開始就引述明末王思任的話:“會籍乃報仇雪恥之鄉,非藏垢納污之地”,並且直接點明:在這一傳統薰陶下的“一般的紹興人,並不像上海的‘前進作家’那樣憎惡報復,……他們就在戲劇上創造了一個帶復仇性的,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這就是‘女吊’”。——魯迅如此明確地將“鬼”(女吊)的想像與故鄉地方文化傳統相聯結,這是很有意思的。其實,我們在前面講到的“無常”,他的以堅毅為內核的豁達、詼諧的性格,以及作為其外在表現的“硬語與諧談”的語言風格,都打上了紹興地方文化的鮮明印記,魯迅因此將其與女吊並稱為紹興“兩種有特色的鬼”。而魯迅對這兩個鬼情有獨鍾,正是顯示了他與浙東地方文化的深刻聯繫〔20〕:這也是他的生命與文學之根。而同樣引人注目的是,在魯迅關於女吊的敘述背後仍然存在著一個“他者”:這回是“上海的‘前進作家’”,1936年的魯迅正在與之進行激烈的論戰,魯迅稱他們是“革命工頭”、“奴隸總管”、“以鳴鞭為唯一的業績”,“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21〕因此,魯迅對女吊的回憶,就具有回歸自己的“根”,以從中吸取反抗的力量的意義;而如本章開頭所說,此文又寫在魯迅生命的最後時刻,就更增添了特殊的分量。

  和《無常》一樣,魯迅並不急於讓我們與女吊相見,而是竭力先做鋪墊,渲染夠了,再一睹風采,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先從釋名說起,強調“吊死鬼”與“女性”的幾乎是先天性的聯繫。——這也正是本章開頭引述的魯迅最後一次聊天的話題;這背後的女性關懷是很明顯的。接著又據“吊神”的稱呼而強調“其受民眾之愛戴”:女吊和無常一樣,都是底層人民創造的、寄託了他們的願望與想像的鬼。〔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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