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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他們還會保護自己:“這小院子裡有一株野桑樹,桑子落地,他們最愛吃,便連餵他們的波菜也不吃了。烏鴉喜鵲想要下來時,他們便躬著身子用後腳在地上使勁的一彈,砉的一聲直跳上來,像飛起了一團雪,鴉鵲嚇得趕緊走,這樣的幾回,再也不敢近來了。”

  ——你看這段文字:“躬起身子……使勁的一彈……砉的一聲……直跳上來……飛起一團雪……”,多麼傳神,不僅有聲有色,更是聲情並茂。這是你初次感受魯迅文字的魅力:和他筆下的動物世界一樣,他的文字也是這樣的美,這樣的生機盎然。

  這世界裡,自然不能沒有同樣“天真爛漫”的孩子:“孩子們時時捉他們來玩耍;他們很和氣,豎起耳朵,動著鼻子,馴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裡,但一有空,卻也就溜開去了。”

  ——想想看,小兔子“馴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裡”,多麼和諧,多麼可愛,你能不發出會心的微笑麼?

  而且小兔子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這真是太有趣了!而且他,這個剛出生的小小兔子就在你面前“跳躍”:“比他的父母買來的時候還小得遠,但也已經能用後腳一彈地,迸跳起來了”。還有呢:“孩子們爭著告訴我說,還看見一個小兔到洞口來探一探頭,但是即刻縮回去了,那該是他的弟弟罷。”——看著,“爭著”,說著,喊著,這些孩子是多麼的興奮,多麼的開心呵。

  你能從這些文字的背後,看到那個站在孩子們中間,以欣賞的眼光默默地觀察小兔子,小小兔子,還有這些孩子的魯迅嗎?你能感覺到此時此刻的魯迅內心的溫暖與柔和嗎?

  可以說,一觸及這些幼雛,魯迅的筆端就會流瀉出無盡的柔情與暖意。——我們不妨再看看其他作品。

  這是《鴨的喜劇》:“小鴨也誠然是可愛,遍身松花黃,放在地上,便蹣跚的走,互相招呼,總是在一處。”“待到四處蛙鳴的時候,小鴨已經長成,兩個白的,兩個花的,而且不復咻咻的叫,都是‘鴨鴨’的叫了。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他們盤桓了,幸而仲密的住家的地勢是很低的,夏雨一降,院子裡滿積了水,他們便欣欣然,游水,鑽水,拍翅子,‘鴨鴨’的叫。”但小說里同時出現了“沙漠”的意象,以及高喊“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的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因此,小說的最後一句是:“現在又從夏末交了冬初,而愛羅先珂君還是絕無消息,不知道究竟在那裡了。只有四個鴨,卻還在沙漠上‘鴨鴨’的叫。”——這最後一筆,給你什麼感覺?

  還有《狗·貓·鼠》里關於“隱鼠”的童年記憶:它“時時跑到人面前來,而且緣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給放在飯桌上,便檢吃些菜渣,舐舐碗沿;放在我的書桌上,則從容地遊行,看見硯台便舐吃了研著的墨汁。這使我非常驚喜了。我聽父親說過的,中國有一種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發亮的。它睡在筆筒里,一聽到磨墨,便跳出來,等著,等到人寫完字,套上筆,就舐盡了硯上的餘墨,仍舊跳進筆筒里去了。我就極願意有這樣的一個墨猴,可是得不到;問那裡有,那裡買的呢,誰也不知道”。——不經意間又流露出一絲悵惘之情……

  於是,你在柔和中讀出了冷峻,在春的溫暖里感到了秋意。——但我們卻由此而開始感悟魯迅內心世界的複雜和豐富:有人說,魯迅的深情與柔和是隱藏在荒涼的硬殼下的;這“深情、柔和”與“荒涼”是互為表里,又相互滲透的。

  這樣,在“兔”的故事裡,又出現了“貓”:“可惡的是一匹大黑貓,常在矮牆上惡狠狠的看”。不僅看,而且真的下毒手,將兩個兔子活活地吃了!

  這確是驚心動魄的一筆。——這是魯迅式的“無辜的生命被吞噬”的主題的突然閃現。

  但生活照樣進行:倖存的七個很小的兔在善良的人們的精心照料下,終於長大,“白兔的家族更繁榮;大家也又都高興了”,曾經有過的災難被忘卻了。

  這或許是魯迅更為悲涼的。

  但魯迅卻沒有、也不能遺忘。——多年以後,魯迅還在《記念劉和珍君》里這樣寫道:“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他的寫作正是對遺忘的拒絕。

  於是,就有了這一段魯迅式的文字——

  夜半在燈下坐著想,那兩條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覺的早在不知什麼時候喪失了,生物史上不著一些痕跡,……。我於是記起舊事來,先前我住在會館裡,清早起身,只見大槐樹下一片散亂的鴿子毛,這明明是膏於鷹吻的了,上午長班(按,指會館裡的僕人)來一打掃,便什麼都不見,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裡呢?我又曾路過西四牌樓,看見一匹小狗被馬車軋得快死,待回來時,什麼也不見了,搬掉了罷,過往行人憧憧的走著,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裡呢?夏夜,窗外面,常聽到蒼蠅的悠長的吱吱的叫聲,這一定是給蠅虎咬住了,然而我向來無所容心於其間,而別人並且不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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