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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的考驗是兩年後,母親家族遺傳的精神病開始一天天地顯現出來。母親時好時壞的精神狀態讓父親一直抱有幻想,覺得她有一天能夠不藉助藥物和酒精熟睡,第二天神清氣爽地醒來,從此一切都恢復正常。直到某一日,父母在京都鴨川旁散步,母親以為有人要害她,狂奔起來。父親在後面追趕,羞澀的父親不敢呼喊母親的名字。他們跑了很久,直到被剛放學的井上忍和她的同學撞上,才停了下來。

  那天回家之後,父親終於決定把母親送進箱根的一家療養院。

  母親每個周六回家,她每次都會給女兒帶魚糕和山葵醬。她會聽女兒拉奏三四首小提琴曲,然後和丈夫外出散步吃晚飯。周日的上午,她做奶油水果小餡餅,下午把自己關進自己的房間裡。周一的早晨,在丈夫的護送下到車站,回到療養院。

  半年之後,療養院打電話告訴父親,說母親用絲襪自縊了。

  母親死後,井上忍在很長的時間裡都不覺得傷心。她覺得很憤怒:母親就這樣離開了,沒有解釋,沒有道別。在她的記憶里,那是一個溫柔的女人,不吝給最貧窮的陌生人以笑容和問候,竟這樣冷漠地離去。井上忍也恨她的父親:在預感到妻子生命將要結束的日子裡,他霸占了妻子的全部時間,夫妻二人長久地沉浸在靜默哀傷的氛圍中,幾乎沒有留意到女兒的存在。

  井上忍也怨恨自己,怨恨那場意外讓自己失去了一半的聽力;怨恨自己拒絕學中文;怨恨自己在發現母親傻笑的時候,恐懼地跑出房間。“是我不乖嗎?是我讓你失望了嗎?”她沒有機會望著母親的眼睛問她。

  一年過去,怨恨被要吞噬她一樣強烈的思念所取代。井上忍時常坐在母親生前的房間裡,花好幾個小時的時間去一幅幅構建母親生前的場景。

  母親常常面對的黑色胡桃木書桌,抽屜里放著米白色的牛皮首飾盒,裡面放著兩條簡潔的寶石項鍊、一枚海水珍珠的訂婚戒指。父母是在美國留學時認識的,母親是政治系的學生,父親是助教。兩人從朋友發展成了情侶。半年之後,父親要回日本繼承家裡的家具店,母親跟隨他來到京都,二十多年就這樣過去了。

  書桌右側立著一張父母結婚時的照片,兩人都穿著和服,清秀而靦腆,父親還不像現在那麼枯瘦。那一年,母親就和井上忍現在一樣大。

  井上忍時常推開書桌前的窗子,看著尚未綻放的櫻花和滋潤樹木的河流,想像著母親當年的心情,面對這個陌生而寂靜的國度,她是否沉醉地露出笑容?又是否因這個國度永遠不會屬於她而流下眼淚?

  母親到底是怎樣的女人?她身上總籠罩著戲劇里出身名門女子的神秘和憂鬱,從沒有中國的親戚和朋友來探訪她,她的童年和青春就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

  了解母親,唯一的線索是照片後的一排書。母親酷愛黃金時代的俄羅斯文學,例如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和《杜馬》。其中有一本暗綠色封面的中文小說被翻得最舊。母親在僅剩的平靜清醒的周日下午,總是在昏暗的房間中重讀這本書。從背影看,她瘦弱的脖頸仿佛將要折斷似的。

  母親死後,井上忍從高中輟學,代替母親在父親的家具店工作,空閒的時候她學習中文。她開始一點點地讀母親書架上那本小說。

  書的扉頁上寫著“此書獻給……”井上忍認得,那是母親的中文名字。

  井上忍對這本小說簡直著了迷,她一遍遍地讀,把書中的女主角想像成母親的樣子,流淚的母親,在陰暗的長廊中接吻的母親,午夜不顧一切奔跑的母親。“我想跟你走,哪怕只是為了一時的感情。”她一個字一個字念著書中女主角的話,仿佛母親此刻躲在自己狹窄的喉嚨里發聲。

  午後的房間瀰漫著靜謐的氣息,陽光把牆紙上的月桂樹照得熠熠發光。她換上母親愛穿的便服,白色的針織衫像大理石一樣把她凝結在其中,凝結在過去。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母親生前的樣子變得模糊,可作為書中的女主角的形象卻變得愈來愈清晰,那個美貌勇敢的少女洋溢著讓人折服迷戀的活力。

  父親的家具店受到更便宜的大型連鎖店的衝擊而倒閉,井上忍就憑藉著中文能力開始做地陪。最初的生意是靠教中文的老師介紹的,後來因為她的細心和謙虛,生意慢慢多了起來。她保持一個月只工作三周的工作習慣,收入依然足夠保持舒適的生活。

  她帶一對蜜月的夫妻來輕井澤的酒店,在晚餐將要結束的時候,她看到了喬意。

  不會錯的,書上那張小小的黑白照片,稜角分明的臉和略帶譏諷的神情。雖然頭髮已經白了一半,可多麼慶幸,他還是書里的那個人。

  黑暗的溫泉里,他的呼吸依然是書里的那個人。

  “我終於找到您了。”井上忍說。

  “嗬,是嗎?”喬意帶著一絲驕矜和得意。

  她把手掌放在他的胸口,感受他撲通撲通的心跳。他不明白,井上忍想。

  他不明白,這麼多年,她一直在尋找他。這個曾經只存在於想像中的男人,這個深情的戀人,這個殘忍的騙子。這個狡詐而貪婪地汲取母親可憐的心裡僅剩的一點點愛的罪人,這個讓母親的孤獨的靈魂永遠無法被治癒的殺手。

  溫泉外,那幾個之前離開的日本人又回來了。木屐愉悅地敲打地板。大門被推開了一條縫,門外徹骨的冷風溜了進來。薄得像蟬翼一樣的光線,透入這個全然黑暗的屋子。

  只有這麼一束光線,就足夠喬意看清楚眼前的女孩兒,她格外白皙的皮膚被溫熱的水燙得有些發紅,頭髮濕濕地貼在臉上。他握住她放在他胸前的手,探過身去吻她。

  兩人嘴唇接觸的瞬間,井上忍大聲地嚷了起來。她喊的是日語,喬意聽不懂,那幾個日本人急匆匆地沖了過來。

  在七嘴八舌的日語斥責聲之中,井上忍抬手給了喬意一個耳光。很重的力氣,手掌簡直要陷進他的肉里。喬意心裡充滿了仇恨,他恨她,他恨她給自己曖昧的信號,卻又在他上鉤之後如此堅決地拒絕。他幾乎是赤身裸體、毫無保留地暴露在一圈憤怒的日本人中,作為一個可笑、卑鄙、無恥的中國人。

  然後她看到了井上忍眼中的淚水,她眼眶中的淚像一面光亮的鏡子。喬意看到了自己倒映其中的身體,肥大、令人作嘔。

  她不會明白,喬意想。

  她不會明白這樣一個衰老、令人作嘔的身體,依然充滿了愛與渴望。

  美國 香氣

  他會找到她。

  一個人的鼻子裡有三百萬到五百萬個管嗅覺的神經元,相當於一個中等城市的人口。每當劉巍用力地呼吸,他就感到一個城市在他的鼻子裡醒了過來。

  首先醒來的是嬰兒,他們皺著新鮮黃油一樣的臉,張開嘴,一股奶酪的味道從嘴裡溢出;然後是被吵醒的年輕母親的味道,奶水凝固板結在她們的棉布睡衣上,透出一股酸腐,混合著好幾天沒有洗的頭髮的油脂味;隔壁屋的老人被吵醒了,他們在床上翻了個身,散發出衰敗的味道,像發皺的樹皮。整個屋子都醒了,然后街道醒了,放了一夜的菜葉和吃剩的西瓜開始腐壞,還有變質的肉,它們爭先恐後地在太陽升起前交織彼此的味道,如同一塊色彩斑斕的地毯。地面醒了,然後地下也醒了,第一班地鐵開動了,鋼鐵怪物在隧道中揚起灰塵,人們帶著清新的牙膏味和剛出爐的食物的味道,擠上了地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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