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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還好嗎?”他聽到她問自己。

  在滿街嘈嘈切切的粵語裡,她略帶北方口音的問候非常清新。

  “我很好。”他說,“我在電台工作。”怕她不相信似的,又匆忙補充了一句。

  “我聽說了。”她說。

  她是千山萬水地來找他的。越來越擁擠的人流容不得他們繼續猶豫,兩人如果沿著原來的方向前進,就可以拋開一切過去。但是他們都沒有選擇前進,也沒有轉身,而是一起擠出了人群。

  他請她在茶餐廳吃飯。時間尚早,沒有其他食客,只有幾個無事的服務員好奇地看著他們。南方的初春已經很熱了,她脫掉外套,露出粉白色的絲織背心和長裙,然後用手腕上繫著的絲帶把頭髮綁住。

  他看著她,喉嚨仿佛被堵住。這半年過得像十年,他曾幻想過無數種和她重逢時的訴衷腸,她卻在他已經不抱任何希望時出現。

  她先開口,講學校發生的變化,校園好像一夜之間有了許多看不見的窟窿,青春與生命就從這些窟窿里流出,那極聰明驕傲的課代表也不知所終了。一瞬間,他們兩人都有點兒慚愧:他們還活著、交談、發出笑聲。

  “你瘦了很多。”他悄然轉移話題,她從一輪滿月瘦成了伶仃的月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兩人再無話。

  晚飯吃完了卻依然日光煌煌,無處可去。他們牽手走在街上,沉浸在苦澀的甜蜜中,同時也有些不適應:從前,他們的時間都是一點點偷來的,這是第一次有這麼完整的空閒,光明正大的空閒。

  她提議去看場電影。電影叫《秦俑》,講的是一個深情壓抑的將軍和一個宮女穿越時空的愛情故事,後半段不能免俗的是打殺的動作戲。他在座椅上不安地扭動:寶貴的時間竟然浪費在這樣無聊的電影裡。

  終於響起了片尾曲,渾厚的女聲唱道:“焚心以火,讓愛燒我以火。燃燒我心,承擔一切結果……”放映廳逐漸明亮起來,他發現她竟然淚流滿面。所有觀眾都散去了,她依然在啜泣。他頹然地半跪在她面前,無從勸起,知道她是太委屈了,以至於眼淚只能流在別人的故事裡。

  回他公寓的路上,她一路疲乏不堪地倚著他,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一路緊緊地摟著她。

  他住在老城區的一個單間,房間裡只有些匆忙布置起來的家具。他把她放在床上,她像個孩子一樣立刻睡去了。他像面對剛出生的孩子一樣新奇地擺弄著她的軀體,他把手指插進她的頭髮里,把臉貼在她冰涼的臉上,又把頭揉進她柔軟的胸脯。

  她被折騰醒了,用胳膊攬住他的脖子。“我畢業了。”她說。這已經是她能說出的最露骨的鼓勵。

  他覺得一切等待都值得。“我們明天一早就去結婚。”他把頭埋在她的頭髮里呢喃道。他並不是在哄她,他從未這樣嚮往一個家庭,一對經歷戰爭劫後餘生的男女,急著在虛空中抓住一些靠得住的東西。

  她聽到這話之後,竟又開始落淚。淚水變得越來越多,吻不過來。他從憐愛變成了煩躁:“你怎麼又這樣?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她索性大聲號啕起來。他翻身把床頭的燈打開,靠在床頭點上一支煙捏在手裡,眼看著菸灰掉在被子上。

  “你還是不信任我。”他冷冷地說。

  她這才抽噎著斷斷續續地講他走之後,她在政府部門工作的父母輾轉知道他們這段感情,震怒之後要求她立即去美國,並且再也不能回來,斷絕和家庭的聯繫。此時,恰好美國頒布《中國大陸學生保護法案》,允許1990年4月11日之前來美的所有大陸人士自動變為美國永久居民。父母更急促地催促她即刻起程。她雖然愛他,可在那種無援無助的狀態下也無法下決心以卵擊石,只能服從父母的安排。

  他怔怔地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那不就是下周?”

  她低著頭說:“手續都辦好了。”

  他只覺得冰水澆頭,心臟幾乎停跳。許久他才冷笑道:“你怎麼對得起……”太過沉重的憤怒,他話都說不完整。

  他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又同情起來:“你不要走好不好?留在這裡,剩下的我來安排。”

  她默默地把雙手環到背後去解胸罩扣,從袖口抽出胸罩,倒在床上。他看著款式簡潔的、癟癟的白色胸罩,知道她做了決定:她此次出國就是訣別,人生重新開始,而他們只有這一夜的緣分。她為什麼要千山萬水地來給他虛假的希望?

  他大力把她推翻過身,背朝著他,猛然壓在她身上,在她耳邊惡狠狠地狂呼道:“我搞死你!”

  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愣住了,無力地癱倒在她身上,做什麼的興趣都沒了。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在黃昏時出海,在震耳的汽笛聲中,他忽然後悔,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絕望地看著自己和大地一點點分離。

  醒來時,她已經不在了。

  “那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喬意說。

  “您後悔嗎?”井上忍問。

  “我不知道。但是那天之後,我就變得非常空虛,像是所有的目標都消失了。”喬意說。看著霧氣從嘴唇吐出,消失在黑暗中。

  兩人都沉默了,井上忍欲言又止地說出兩個音節,或許是想告訴他她自己的故事,然而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這些年,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有時萬分可惡,有時又重新變得純潔無瑕,無可比擬。我對她,其實愛早就消失了,變成懷念、痛苦、嫉妒、同情、欲望,不斷循環。可是沒有一秒鐘,我對她的感情歸於平淡。沒有一秒鐘。”喬意說。

  第五章

  “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大,月亮正在融化,化為熔岩。當我靠近,它令我從頭頂冰冷到腳跟。它要殺了我,殺了我,了解我,了解我……”

  每寫十五個字,就要把筆尖在墨水瓶里蘸一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簡單的指環。那是一個瘦弱的女人,皮膚薄軟如紙,平日裡總是穿著一件白色的針織衫。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在一張紙上不停地寫。

  這是井上忍對母親最後的印象。

  這三樓的小房間原來是客房,不知從哪一天起變成了母親的房間。父親每次下班回家之後,會走進去,把門虛掩上。有時風會把門吹開,井上忍看到父親坐在母親身旁,握著她交疊放在膝蓋上的手。

  父母之間的關係,是井上忍見過的最接近“愛”的關係。之所以是接近,是因為她從來沒有見過父母失去自控的一面,仿佛“愛”是暴風眼,他們圍繞著這個中心旋轉,以高超的平衡能力維繫了家庭、三層的樓房、後半生無憂的積蓄、共同經營的家具店。

  僅僅有一次意外。

  那是井上忍十二歲那年,母親帶她去維也納參加小提琴的演出,井上忍被意外滑落的車庫門砸中,右耳喪失了大部分的聽力。“你為什麼讓她離開你的視線?當了母親的人竟然還這麼心不在焉,真是太不負責任了。”父親這樣責備母親。然而,這個事故也僅僅是讓他們婚姻的船航行得更平穩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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