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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古代書生做的一個夢,誤入一處介於人間和仙界的海市蜃樓,在這空間裡熱烈而飽滿地生活數日、數月、數年。忽然夢醒,發現自己失去了整個人生。

  造夢是最昂貴的。這間酒店不僅貴,而且需要提前預訂。喬意環顧四周,大多數顧客都是成雙結對,在甜蜜而肅穆的氛圍中談論著無關痛癢的事,例如兩天前的一場雪。他的目光落到窗邊的一桌,除了他以外唯一獨自一人的食客——一個年輕女人,認真地低頭吃著一碗麵,她捕捉到他的目光,報以回視。

  喬意匆忙收回自己的目光,來不及了,那女人竟然走到他的桌前。

  “您是喬意先生嗎?”

  那只是個女孩兒,說著不熟練的中文,二十歲上下,身量非常嬌小,就像一個孩童的骨架拉伸到成年人的高度,穿著白色的及膝連衣裙和米白色風衣,黑色中筒襪,露出一截白膩的膝蓋。

  喬意思索良久,衡量各種答案的後果,最終點點頭。

  “我讀過您的書!”女孩兒的栗色瞳孔中散發出神秘而不安定的光,睫毛如飛蛾一樣上下撲閃。

  喬意一向反感和讀者接觸,尤其是那些狂熱的崇拜者。瘋狂而執著的讀者是作家不小心許錯的願望。他寫的是那些不安的靈魂,於是不安的靈魂就找上了他。他們說自己如何在他的故事中找到共鳴,滔滔不絕,如泣如訴,像拽住一個願意聽自己哭訴的人。

  喬意迴避著她的目光,希望她趕緊離開。她卻不知道是過於天真還是過於精明,竟然拉開椅子坐在他的對面。她開始大聲複述小說的情節,一個過時的師生戀的故事,他的處女作、成名作和代表作,殘酷的文學史只願意截取他生命中這一截。一個清純可笑的故事,把他的其他都扔進了垃圾堆。

  喬意覺得非常尷尬,煩躁地在凳子上扭動著,想岔開話題,他問她的名字。

  “井上忍。”女孩兒說。她拉過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寫下自己的名字,細白柔嫩的手指像日本的陶瓷刀,像剖開魚肚一樣剖開他蒼老縱橫的手心。

  喬意發覺自己老了,這樣的行為甚至沒有挑起他的慾念。他問她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女孩兒仿佛沒有聽見,繼續向前傾著身子熱切地表白,說她曾經如何迷戀他那部小說中的男主角。

  喬意知道,她像所有讀者一樣,認為作者就是小說中的男主角。他又大聲問了一遍。女孩兒侷促地解釋自己小時候經歷過一次事故,右耳的聽力嚴重受損,她說父親是日本人,母親是中國人。她說自己從未去過中國,對中國的想像全部來自他那部小說。

  她等待著喬意繼續發問。可他不願意,不願問她險些失聰的事故,不願對她如何失去母親表示遺憾。每個人自以為獨特的生活體驗其實都何等乏味和普通。

  他夾起一塊魚腩慢慢咀嚼,悄然下逐客令。

  “您最近在寫新的作品嗎?”井上忍問。

  “在寫一部新的小說,大部頭,沒人見過的寫法……已經寫了十年,慢工細活兒。”喬意說,他也用這個理由搪塞自己。他知道自己已多年寫不出任何東西,這對於一個作家來說是提前到來的死亡。

  “您是來尋找靈感嗎?”

  “不,度假。”

  “一個人?”

  喬意沉默半晌,決定坦然相告:他原本和未婚妻,不,前未婚妻來此處度蜜月。她卻離開了他。

  他的前未婚妻叫作姜夕,他們在朋友的介紹下認識,第二次見面就確定了關係。兩人從一開始就像搭檔多年的網球對手一樣默契。他青年就養成了熬夜的習慣,即使沒有工作也要熬到凌晨。姜夕則保持著清晨起床的習慣,如同上班一樣去工作室,畫到傍晚回家,路上買做晚飯的食材。

  兩個人都無聲無息,無欲無求,如同一個人在不同時區的分身。這種日子過得太舒服,以至於當喬意向她提出了結婚的請求時,她愉快地答應了。原本的計劃是在她完成台灣的畫展後去領證,可她去台灣之後,就不再回復他的簡訊和電話。喬意展示了一個中年男友所能擁有的最大限度的包容與體諒,發郵件讓她準備好了再聯繫他。一個月後,他收到了她寄回的訂婚戒指,一枚貴重的水滴形鑽戒。

  曾經的同儕開始接二連三地經歷慢性病的折磨、喪偶、抱孫,他恥於和他們分享“失戀”這種奇遇,只好自己獨自一人承受這小型的死亡——什麼是死亡?就是世界加上你,再減去你。

  這時,已經被他遺忘的酒店打來電話,確認他是否要入住。他想起高昂的預約金,說自己會如期到來。

  “或許她離開您是好事,這樣的結局比無愛的婚姻直到死亡要好。”井上忍聽完他的講述,輕聲說。

  喬意被她的話刺痛了,或許是因為她暗示姜夕並不愛他,或許是因為死對她來說並沒有那麼久遠。他不需要一個來自半大孩子的安慰,幾乎要大聲地斥責她:你是誰?你憑什麼這樣說?然而他終於努力克制了怒火。

  “或許您不夠了解她。”井上忍說。

  喬意再次被她的假設激怒了。他想起姜夕也曾經問過他同樣的問題,在她去台灣開畫展的前夜,他們最後的對話因為不斷在腦海中倒帶和定格變得支離破碎,顆粒畢現。他在客廳看球,她穿著睡衣突然出現在門口,問他是否了解她。他躲避她的問題,說她這是明知故問。

  “了解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也沒有必要。”他說。

  第二章

  喬意睜開眼睛,卻是一片黑暗,他渾身浸泡在溫水裡,舒服得很痛苦。這個酒店的溫泉叫作“冥想溫泉”,是全然黑暗的空間,失去了對日常生活的控制能力,只能靠冥想去獲得平靜。

  他試圖讓自己進入冥想的狀態,卻依稀回到多年前一個炎熱的夜晚,跑著就迷失了方向,遠處不知是槍聲還是輪胎爆破聲。在他意識到自己迷失方向的剎那,仿佛跌進了一個縫隙,眼看著時間從自己身上飛逝卻無能為力,眼睜睜地看著一個莽撞的、青春的男孩跑開,留下一個暮年的、六神無主的自己。

  “Sorry。”一個女聲也進入了這個無盡的長夜,平靜的水面被攪動。

  他聽出這個聲音來自傍晚那場無論如何也談不上愉快的談話,那個叫作井上忍的女孩兒。

  “是我。”她說。她知道這黑暗的溫泉里只有他一個人。

  “你是不是在跟蹤我?”喬意笑著問。

  溫泉另一邊的沉默既是默認,也像是被揭穿之後的無言以對。水溫似乎都因為那邊升高的體溫而熱了幾攝氏度。喬意卻不敢進一步曖昧地試探。和大部分人的想像不同,男人其實很難向女人獻殷勤,因為他們害怕如同脫光的裸體一樣暴露自己的慾念之後被斷然拒絕。這是童年記憶里的恐懼。

  “您和我想像的不一樣,比我想像中溫和。”女孩兒的聲音來自溫泉的另一側。

  “你想說,我比你想像的老。在你讀的故事裡,主角只會和故事一樣變得模糊,慢慢透明,直到從記憶里消失。但是他們不會老,不會扭曲變形,不會發出難聞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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