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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飯,兩個女孩兒坐在陽台上談論自己的未來。

  “你覺得自己以後會嫁給什麼樣的人?”唐瑤問。

  葉鶯把腳蹺在欄杆上,小而圓的指甲上塗了鮮紅的蔻丹,她說:“好看的,浪漫的,有名的,愛我的。”

  “林康生那樣的?”唐瑤問。林康生是劇團最英俊的男演員,所有新入團女生的暗戀對象。

  葉鶯發出一聲冷笑:“怎麼可能?”她斜睨唐瑤一眼,“難道你喜歡他?”

  唐瑤愣了一下才否定。她多羨慕葉鶯的驕傲和對自己情感的篤定。起風了,葉鶯伸出雙臂放在腦後,閉眼享受風吹拂在臉上,睫毛亂舞。她露出一小截細白的腰。唐瑤從房間裡拿出珊瑚絨的毯子,蓋在她的身上。

  “林康生喜歡你。”唐瑤說。

  “哦?你怎麼知道的?”葉鶯雖然不喜歡林康生,但依然忍不住好奇,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團里要排的下一齣劇,他聽說女主角是你,求團長讓他演男主角。”

  要排的劇目是《微笑之國》。匈牙利作曲家雷哈爾的輕歌劇,講的是一位奧地利的伯爵千金小姐麗莎愛上了一個王子,並追隨王子來到他的故鄉中國。然而,中國的一夫多妻制讓麗莎對愛情絕望。王子的妹妹則愛上了跟隨麗莎來的奧地利軍官,最後,軍官和千金小姐一起返回了奧地利。

  劇團請了一個留洋歸來的導演重新改編此劇,把唱詞全部變成中文。葉鶯憑藉深邃的五官當然得演伯爵千金麗薩,林康生演王子,導演看中唐瑤內斂的性格,讓她演王子的妹妹。

  排練的日子,導演穿著皺巴巴的黑色風衣走進來,長發,胖乎乎的臉上鋥亮的小眼睛,目光時而會變得非常銳利。他說:“這齣戲的看點,all about文化差異,Culture difference, So,王子一定要顯得可笑,愚昧。王子的妹妹也是,像木偶,puppets。兩個人臉上要塗上大紅色的腮紅,很stupid的……”

  唐瑤和林康生異口同聲地反對。開始排練的時候,林康生抱臂站著,高大而青春的身體佇立著,具備天生的正義感。導演的臉色變得非常難堪。這時,唐瑤注意到葉鶯在觀眾席上,微笑著注視著導演的後腦勺,目光非常平靜。

  那天晚上,唐瑤把飯熱了又熱,燈開了又關。她聽到了一樓宿舍的鐵門拉上的刺啦聲,鐵鏈把門拴住了。過了許久,唐瑤聽到鑰匙插進宿舍門的聲音,她躺著的身體瞬間變得僵直。

  不知道葉鶯是怎麼翻過宿舍大門的。唐瑤聽到葉鶯的紅色高跟鞋落在地上,拉開裙子拉鏈。葉鶯在唐瑤的床邊站了一會兒,呼吸中有著一股沉靜的微醺,葉鶯輕聲說:“我要拍GG啦。”唐瑤翻了個身,側身朝牆壁,用枕頭蓋上耳朵。

  唐瑤一直躲著葉鶯,直到盛大演出前一天的帶妝彩排。化妝間裡,葉鶯怎麼也梳不好頭,氣得把牛角梳摔在地上。唐瑤走到她背後,將她的長髮中分盤起,露出頸項和光潔的肩頭,連鼻頭都泛著光,像森林中的女神,像天上的人。

  排練到最後一幕,被軟禁起來的麗莎哀求王子讓她回國。葉鶯被繩索捆綁,卻迸發出強烈的生命活力,婀娜而堅強,她眼裡晶瑩的淚光讓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戰慄。王子終於解開了繩索,麗莎逃走,裙角下的雪白裸足消失在了幕布後面。

  最後,王子和唐瑤扮演的王子妹妹站在空曠的舞台上,場燈暗了下來,只有一束慘白的聚光打在林康生身上,他面對著唐瑤的臉半明半昧,唱著最後的歌詞:“我們住在微笑的國家,不論心裡多麼悲傷,也一定要面帶微笑。妹妹呀,你看我在微笑,你看我在微笑。”

  他恍惚而憂傷的目光,是在對唐瑤說:他知道,他們愛的是同一個人。

  下了台,葉鶯卸妝,胭脂暈成一片,如同紅霞。角色的餘暉仍充斥在她的身體裡,她還是十八世紀的歐洲千金,被定格在絢麗的油畫布景前,出奇地天真,並且幻滅之後依然被允許天真。

  唐瑤從門後探出半個臉偷偷地看著她,眼圈發熱。怎麼會有葉鶯這樣的人?她是革命者,是印度公主,是女傭,是夏娃。她生活在烽火中,在宮殿裡,在叢林裡。她屬於任何時代,她不屬於日常生活。她像黑洞一樣吸收尋常人難以負荷的悲劇命運,並且只屬於那些偉大的情感:戰爭的悲愴、跨越歲月和大陸的生離死別、血流成河的愛情。

  葉鶯把臉擦乾淨,皺著眉湊近鏡子,去看右邊額頭上一顆幾乎看不見的雀斑,那屬於角色的轉瞬即逝的餘暉在她身上消失了。

  “你說鄧麗君以後會找個什麼樣的人?”在黑暗中,林康生問。

  “那個明星?”

  “不。”

  “哦。你是說葉鶯。”唐瑤平躺著,感到乳房像流水一樣流淌下來。林康生的手是截斷流水的大壩。

  “我以後肯定會過得比她好。我已經打算走了,回東北。我有個兄弟在俄羅斯做生意,讓我一起去。你說葉鶯她有什麼資本……”唐瑤不知道哪種情況讓她更難過,是林康生幼稚的報復和怨氣,還是此時此刻他們的身體靠得如此近,卻在談論另外一個女人。

  “你喜歡皮草嗎?等我從俄羅斯回來,我送你一件最漂亮的大衣。”林康生的指頭觸摸到她涼軟的小腹。他的手指如此冰冷,唐瑤打了個冷戰。她透過緊閉的雙眼,看見了一塊荒涼的俄羅斯大陸,林康生行走在寒風吹拂的冰雪上,越走越遠。他的未來沒有她。

  她抱著林康生,感到他在她身上一陣突發性的戰慄。事實已經發生,她失去了最後一個糾正的機會,不再有假如。

  林康生溜回了男生宿舍。房間裡卻好像還有他的呼吸,很多渾濁的呼吸,卻不再有撫摩。

  唐瑤睜著眼睛看著牆壁上貼著的美女明星的畫報,依稀覺得那很像是成熟了的葉鶯,在華服擁簇中露出裸露的背和半個側臉,眼角的胭脂因為將要上台的興奮而顯得格外鮮紅。

  在衣櫃一樣的化妝間門口偷窺,唐瑤卻只在雕花柚木的穿衣鏡里看到葉鶯的樣子,她看不到自己。

  她想,自己會在另一個維度里活著。孤獨,但活得比任何人都長久。

  輕井澤 溫泉

  我想跟你走,哪怕只是為了一時的感情。

  第一章

  餐盤被無聲無息地放在了桌子上,紅鯉魚圖案的長條瓷器里是新鮮魚腩,竹篾食器中放著日本豆腐、秋葵、鹿角菜、鵝肝凍和鰻魚。

  女侍應素白的手倏忽一現,就縮回了袖筒。她從脖子到腳踝全部包裹在和服里,像是插在花瓶中的一朵粉白牡丹。她彎腰的線條非常柔美,隨即以同樣流暢的動作起身,如同一根被壓折的柳條彈起,恢復堅韌的線條。

  夕陽如同被打散的蛋黃,流淌在擦得錚亮的餐桌和地板上。喬意扭頭往窗外看,簡直是宋朝,蔓延的竹林和水梯田起伏如呼吸的頻率,若隱若現地露出遠處木質建築的屋頂。

  酒店在輕井澤的山麓谷底。從東京坐新幹線到輕井澤,在車站搭乘免費巴士,駛過一片陰沉的杉樹林,車停在一條蜿蜒曲折的青石板小路前。在密林中沿著低矮的橘色的燈光走了近百米,才看到兩個穿著制服的女服務員遠遠地鞠躬,她們帶領喬意走向連排的低矮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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