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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眾人古怪眼神的注視下,拯民全身僵硬,他死死盯著窗簾的綁繩,想像著有一串火苗從繩子開始燒,火焰從窗簾延伸到木地板,熱與火光迅速吞沒整個屋子。他拖著母親,作為僅有的倖存者逃出這個房間。

  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發生的是母親長期累積的煩悶和憤怒一下子爆發。那高聲的咒罵如今依然時不時地迴響在拯民的耳畔:“你們憑什麼這樣欺負我們孤兒寡母!一群王八蛋,小心眼!你們不知道他以後會多了不起!”

  拯民緊緊地靠著昂首挺立的母親,他看到了小提琴老師正盯著自己,那威嚴的老太太臉上露出難堪和同情。他的臉頓時紅了,在無限蔓延的時間裡,他是一頭惶惑無助的小動物。

  在母親與眾人混亂地爭執時,沒有人注意到拯民跑出了大堂,他穿過一小塊空地,跑到旅店的車庫。車庫裡停了一輛落了灰的白色大眾汽車,車旁邊散落著幾個敞開的紙箱子,裡面裝著廚具和中餐的調味品。

  他蜷坐在地上,把下巴放在膝蓋上。車庫裡聽不到母親的聲音,只有紫黝黝的天空高懸著白月亮,月亮被卷著的鐵門橫腰截斷了一半,像一盞普通的路燈。

  鐵門下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昏黃的月光勾勒出輪廓,一個童花頭女孩兒,不會超過十二歲,她提著小提琴盒,好奇地向車庫裡打量著。

  黑暗中,拯民看不到她的眼睛,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自己。即使她看到自己,她也不會知道是她奪走了他的演出機會,奪走了他母親的驕傲。

  明天,她會在台上演出,而他只會和母親待在一起,承受母親未發泄完的怨恨。

  她一步步靠近,皮鞋鞋帶的金屬扣敲打鞋面發出聲響。她走一步,他心裡一緊。

  “不要過來!”他說。女孩兒的腳步停住了。她沒有想到車庫裡有人,她以為紙箱後發亮的眼睛屬於一隻野貓。

  這時候,不遠處的旅店裡傳來母親悽厲的哭叫聲:“我讓你們一個人都演不了!”然後是木頭椅子被踢翻的聲音。

  女孩兒聽到聲響,站住腳回頭。拯民趁機迅速地起身,往同樣的方向跑。當他超過女孩兒時,他感到腳下有一瞬間的停頓,仿佛踢中了什麼沉重的東西,他的身體變得很輕,卻沒有跌倒,繼續向前跑。

  這時,他聽到身後傳來“嘩啦”的巨響,是什麼東西倒塌了,他沒有回頭。

  直到人們從旅店裡跑出來,他躲在人群里看到自己身後發生了什麼:車庫的捲簾門砸了下來,小女孩兒倒在地上,小提琴從琴盒裡摔了出來。

  他看到人們向小女孩兒跑去。“這車庫的捲簾門是壞的啊!是誰把固定它的東西踢翻了?”旅館的老闆發現了事故的原因,人們大聲重複著這個發現。一個穿著白色衣褲的長髮女人向倒在地上的女孩兒跑去,發出胡狼一樣的號叫。

  拯民的心驚恐地狂跳。他不記得母親是什麼時候牽著他的手離開的。母子二人走得很快,整齊地邁著大步,連呼吸的頻率都同步,像是訓練有素的部隊。月亮懸得很高,每升高一寸,就多了一分涼意。他和母親交握的手心卻沁出了汗,他把手掌在衣服上擦擦,另一隻手被母親緊緊攥住,不一會兒手心又變得濡濕,是母親的汗。

  “我們什麼也沒幹。”母親輕聲說。

  拯民轉過頭,看到母親的臉和月亮一樣蒼白。他從腳底板上升出一股麻意:他們不是無辜的,他們是共犯。母親許下惡毒的心愿,他替她實現。他的衣服上沾上了血,她用寬大的裙子擋住。

  回家之後,母親告訴他:“那個小姑娘沒有事,只是一隻耳朵聽力下降了而已。”

  拯民把小提琴放進盒子裡,放在衣櫃的最深處。他最後一次用力地嗅了一下松香的氣味,然後用力地把它擲出窗外。

  母親把餐館的名字改成了“維也納風情”。拯民一直認為,這是她對他再也不碰小提琴的報復。

  第四章

  假如拯民有父親的話,他就會擁有一個正常得多的家庭,他生命里會有一個權威的男人,教會他打桌球和籃球,給予他反抗——包括母愛在內的——生活里一切障礙的勇氣。一個有男人味、幽默而且聰明的成年男人,會為拯民分走一些母親的愛和關注,讓他有喘息的機會。

  可是拯民沒有父親。

  他從來沒有見母親五十多年的生命中出現過除了自己以外的男人。沒有丈夫,沒有情人,沒有娛樂,沒有火花。她全靠自己,以馬拉松運動員一樣的毅力在生活里奔跑著。

  在母親成為母親之前,母親叫作唐瑤。

  唐瑤的青春是在青年劇團開始的。

  閉上眼睛,依然能回到那個迷宮。狹窄隧道一樣的走廊,立滿了掛著衣裙的架子,結婚蛋糕一樣的蓬裙洋裝、深藍色寬身棉旗袍、伶仃的鯨魚骨襯裙,花枝招展的鬼魅般的女孩兒從中跑過,裙子們隨之旋轉起來。

  隧道通向一個個神秘的房間,每個房間都是一個衣櫃,散發出不同的迷人香氣。樟腦球散發出令人安心的氣味,保證這一個個花團錦簇的夢潔淨無塵。絲綢如海浪般抖動,泄露出少女的脂粉味。緊身胸衣上汗液和香水的味道附著在旁邊的皮毛上,隨著皮毛的呼吸吞吐。

  在層層布料的遮蔽下,唐瑤首先見到的是一雙纖長的小腿,腳踝上繫著一條細鏈。纖長的小腿,裸露的背是小提琴的形狀。女孩兒反手背在身後,正在著急地扣上金色的胸罩,女孩兒回頭說:“快過來幫我!”

  唐瑤趕緊上前幫她系上胸罩,女孩兒胸前出現了真正的女人才有的溝壑。她裹上紅色的紗麗就匆匆地衝出門,赤腳在水泥地上發出水滴似的“吧嗒”聲。

  在美女如雲的劇團,那女孩兒也是出挑的。從他人的議論中,唐瑤得知女孩兒叫葉鶯,美女的是非總是要比別人多。再次見到葉鶯是在宿舍樓,她穿一件露腰的襯衫和緊緊包住臀部的格子長褲。被鎖在門外的她,一邊用力拍門,一邊對著門內罵:“你們憑什麼?團長都管不住我!你們憑什麼?”

  所有女孩兒都站出來看熱鬧。葉鶯認出了一面之緣的唐瑤,向她走去,說:“你宿舍就你一個吧?我跟你住。”

  唐瑤在團里資格最老,和她同住的女孩兒過不了多久就會離開,如同到了秋季就會被收割的一茬茬莊稼。大家都預測葉鶯待不了多久也會走——“她那麼騷,不知道哪兒才容得下她。”

  出乎眾人的意料,葉鶯成了唐瑤時間最長的室友。別人都說是因為唐瑤隨和,只有唐瑤知道是因為葉鶯聰明。美麗的女人像水蛭,吸附在周遭虛弱的個體身上,消耗他們、削弱他們、吞噬他們,直到他們再也不能給予才罷休。然而葉鶯不是這樣,她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的美麗,不蔓延和侵占唐瑤的空間。在她面前,唐瑤從不覺得自己黯淡。

  唐瑤廚藝高明,使用有限的廚具也能迅速做出天天不重樣的兩菜一湯。傍晚回宿舍吃飯,葉鶯從不空手,有時帶著花,有時是酒心巧克力,有時是兩個水晶酒杯。其中有多少是兩性狩獵場上虜獲的戰利品,唐瑤從來不問,葉鶯也不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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