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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之後,科夫和圈子裡的朋友全斷了聯繫,買了這套較為安靜的西邊的公寓,自己則經常好幾天、好幾個禮拜失去聯繫。這是拯民的初戀,他後知後覺在幾個月後才發現,科夫正在以一種傷害最小、最自然而然的方式跟他告別。

  直到科夫徹底地離開,他們那些曾經的朋友也隨之徹底失蹤,拯民才發現自己是科夫半途而廢的贗品,一切倨傲、墮落和虛無都是狐假虎威。骨子裡,他從未長大,他依然是那個謹小慎微去討好他人的孩子。

  第三章

  假如拯民和母親的關係沒有破裂的話,那麼他就不會如此孤獨。他或許會盡一切努力去做一個讓母親驕傲的孩子。他不會允許自己墮落,他會是人類的大多數,愉快地在他人制定的標準里過完一生;他不會允許自己心碎,不會允許自己在深夜號啕。

  可是,拯民卻無法原諒母親,無法原諒她在他身上施加的一切。等她意識到拯民漸行漸遠的冷漠時,才發現兩人關係破碎得無法修復。她曾徒勞地讓拯民回憶往昔,以此來喚醒他心中的溫情。她不知道的是,拯民都記得,這也是他痛恨母親和自己的原因——他什麼都記得。

  他記得自己小學放學後,就去母親開的餐廳待著。餐館打烊,她會騎自行車帶他回家,他坐在前槓上,困在她的懷抱里。回家之後,母親會像一個奴隸一樣給他洗腳,他在一陣陣波浪一樣的暖意中打瞌睡。

  七歲那年,母親帶他去琴行買下了那把最昂貴的小提琴。然後騎自行車帶他穿越半個城區,到了一片被銀杏覆蓋的居民區,敲了其中一家的門,一個威嚴的銀髮老太太開了門。

  母親到底是如何說服本市最有名的小提琴老師收拯民為徒的,他一直都不知道。潛意識裡他也不願知道,不願猜測,只是加倍努力地練習,要把此生最傑出的成就奉獻給母親。而母親從不缺席他的演奏——無論是在老師家上課,還是在家練習,抑或是在學校里表演。母親總是雙腳侷促地放在地上,微微屈著膝蓋,半眯著眼睛,仿佛在認清空氣中的小字。

  那是他們母子關係最為融洽的時期。“成為一個著名的小提琴家”的目標,如同藤條一樣緊緊地把他們綁在一起。

  母親餐館的生意蒸蒸日上,人手開始緊缺。某日拯民放學,看到後廚的碗櫥里堆積著還沒來得及洗的碗盤。他立刻捲起袖子,蹲在大澡盆旁邊開始洗碗,同時享受著四面八方的讚美聲。

  母親進入後廚時看到的就是拯民的雙手浸泡在滿盆的肥皂泡里。“我的乖乖喲,你為什麼要這樣對你的老媽媽!”她驚叫著跑到拯民身邊,把他的雙手緊緊抱在胸口,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拯民羞赧地向她解釋,那一天是“三八婦女節”,老師要求每個同學幫媽媽做一件事。他繼續解釋勞動是一件光榮的事情。

  “我的乖乖喲,我不讓你勞動,你好好拉琴就是對媽媽最大的報答。”

  那天之後,拯民的練習變得更為勤奮痴狂,用老師的話說,“煙火氣全消”。每一次他將小提琴架在肩膀,母親挨個親吻他手指的畫面就出現在他的腦中,他狠狠地把手指碾在琴弦上,用疼痛把這畫面驅趕出腦海。

  學琴的第五年,本市的文藝團體拉到一筆贊助,計劃自費租用維也納的金色大廳做一場演出,作為音樂家的老師也在被邀請的行列。

  “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演出?”老師問。

  坐在一旁的母親跳了起來。

  “我們合奏怎麼樣?少年和老人,冬天和春天。”老師說。

  在接下來的兩個月里,“去維也納”就成了母親生命中的頭等大事。她為拯民定製了一套西裝,然後帶著他去影樓拍了一組拉小提琴的照片,印成海報貼在了餐館的牆上。

  有時拯民在半夜醒來會發現母親沒有睡著,她望著天花板,那是一副混合著雄心壯志和天真的表情,她的眼睛熠熠閃光,仿佛在醞釀著什麼大的計劃。拯民被這副表情所吸引,愣愣地看著她,如同虔誠的信徒。他當然知道,母親在籌劃著名他的未來,他也決定把未來的成就獻給她。

  起程前一周,拯民卻被告知合奏的節目被取消了。本次演出得到了本市宣傳部的高度重視,幾次開會討論如何將節目的格調再升華,最後決定讓老師和一個日本小女孩兒演奏,除了原有的“冬去春來”的意味以外,還象徵著中日之間友誼長存。

  “我們去不了了。”拯民帶著哭腔告訴母親。

  母親把拯民的頭緊緊地抱在懷裡,她的聲音轟隆隆地在胸腔里震盪:“去!我們還是去!”

  在維也納最著名的商業大街上,母子倆走進一家甜品店。母親在擁擠的店面里找座位,拯民在櫥窗里謹慎地挑選著甜點。

  “這是什麼?”母親指著拯民放在桌上的餐盤,手掌大的糕點,旁邊是一大塊奶油。

  “Apple Strudel,蘋果卷。”拯民說。

  兩個人用叉子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一大塊陌生而誘人的甜點,旅遊的新奇和欣喜之情冉冉升起。母親把指甲蓋大小的奶油含進嘴裡就不肯再吃,反覆表示自己已經“夠了”。她心滿意足地看著畫著彩雲縈繞大天使的屋頂,仿佛在展望一個美好而遙遠的國度。

  “我的乖乖比所有人都強。”她的神色恬靜而愉快,長途旅行的疲憊在她的臉上一掃而空。

  拯民吃完後,她用叉子刮去盤子上剩的一層薄薄的奶油,舔乾淨叉子,然後,她牽著拯民的手,說:“我們走!”

  他們按照旅行地圖上的路線,去看了城市公園裡施特勞斯的雕塑,金晃晃的施特勞斯被天使和鮮花包圍著。母親讓拯民去和雕塑合照,拯民扭捏地說:“我更喜歡克萊斯勒。你知道克萊斯勒嗎?他曾經出過車禍,所有人都以為他完蛋了,結果一年後他就重返舞台。”

  母親像是全然沒聽見,忙著一邊讚嘆施特勞斯雕像的鬼斧神工,一邊拍照,然後她牽著拯民的手,再次說:“我們走。”

  假如維也納之旅到這裡就結束的話,拯民就會帶著一堆相片和印著茜茜公主以及分離派繪畫的杯墊回家。他會更加發奮地練習小提琴,成為一個優秀的青年音樂家,報復奪去自己機會的人,讓這次挫敗成為日後的笑談。

  可是,這次旅行沒有結束。他們繼續向行軍蟻一樣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直到磨盤一樣大的太陽沉了下去。他們到了演出團住宿的華人開的旅店,母親敲開各個房間的門,把演出團的人集中到大堂。

  母親以一個餐館老闆娘的長袖善舞懇求道:“你們看,我們都專程來了,就不能讓我的乖乖上台表演?”

  一個戴眼鏡的光頭男人被眾人推選出來,作為和母親談判的代表。他是母親的舊相識,喚母親的名字:“唐瑤,這回真的困難。看在我的面子上,等下次,下次吧。”

  母親漲紅了臉說:“不,就要這次。讓我們上台!”

  光頭男人望向拯民,笑著說:“你看,你的媽媽多麼愛你。”他的眼神在鏡片後顯得冰涼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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