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他是個怪物!極度興奮、疲憊和自卑同時在他的血管里爆裂,他持續不斷地號叫著……

  4

  越來越多的事情從他腦中看不見的洞裡流出,他唯獨沒有忘記自己是個死人,被人殺死,屍體橫在荒蕪的無人之地。

  而這個截點以前的記憶,卻裝載在一條駛離岸邊的船隻上,緩緩地遠離自己。

  他忘了想記住的,記住了想忘記的。

  田福福恨得很,比失去雙腿更恨,他氣得想去推倒靠在樓道牆壁上的自行車,車沒倒,人卻撲倒在地上,鞋飛出去老遠。

  一雙鞋從自己手上踩過去,女人的鞋子。女人穿著一件黑色的外套,胸前用亮片拼綴著“LOVE”的字樣,樓道口的穿堂風吹起女人染黃了的中長捲髮。

  女人熟悉又陌生,田福福把她和記憶里的少女做了對比。“吉花!”他不由得驚呼起來。

  記憶里的女孩兒聽到這聲音,總會停住腳步,背影的肩膀有些極細微的抖動,仿佛要克制著笑,過幾秒才轉過頭。

  可是,聽到叫聲的女人卻一直往前走著,越走越快。她心慌意亂地走著,路上有人叫她,好幾聲之後她才聽到。

  “吉花,福福呢?”一個拎著饅頭和滷菜的老太太問她,是他們的鄰居。

  “出門了。我現在找他去。”丁吉花說。

  “我前兩天又在電視上看到福福了,哎呀,哭得我喲,太不容易了……”鄰居本想流眼淚,然而兩手都提著東西沒法擦,就把眼淚從眼眶裡憋了回去。

  鄰居老太太繼續感慨著,眼看著沒完沒了,丁吉花趕緊伸手攔了一輛計程車,沒有道別就鑽了進去。

  田福福也爬進了計程車里,他坐在丁吉花旁邊。她已經是個婦女了,依然是棗核一樣的小臉,吊梢眼和希臘鼻,可這些卻像炮火過後的斷壁殘垣,只能讓人去想像之前輝煌的雕琢建築。

  “我死了哇!”田福福竟然有些羞澀,半天才憋出這句話來。

  “我死得好慘哇!你要替我報仇哇!”田福福繼續說,自己都忍不住想笑,太像一個典型的鬼魂會說的話了。

  丁吉花沒哭也沒笑,只是扭著臉看著窗外。

  “人死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一個人上路。”他覺得自己獨自走在一片無垠的平原上,烏雲密布,電閃雷鳴,狂風裹著沙塵從地平線那邊席捲。他沒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沒有任何可以交流的人,只有時間,漫天漫野,無盡的全是時間。

  “真想帶你一起走。”田福福去拉丁吉花放在膝蓋上的手,她卻剛好抬起手來,露出手腕上的金鐲子。

  誰送她的金鐲子?

  她的手放在胸前,不住地去摸那金鐲子。不知道回憶起了什麼,極暖和也極淒涼地笑了起來。

  田福福想起來這個笑。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冬天,天氣已經很冷了,是接近過年的時候,城市裡最寬闊而古老的步行街邊掛上了各色的燈籠,看櫥窗里的電視牆,無數個麥可·傑克遜戴著黑禮帽,排山倒海地襲來。

  田福福就在這櫥窗前唱歌,站在自己的木鞋子上,捧著吉他,面前是話筒,頭髮因為修剪困難已經變得很長了,只能微微仰著頭。“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麼捨得我難過。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沒有說一句話就走……”他記得自己唱的什麼。

  然後,他就看到了那個笑,在稀疏的人群里,那個笑被黑而長的頭髮勾勒著,像個閃爍的貝殼一樣,很是鮮明。人群陸陸續續地變換直到散去,她一直沒有離開。

  那天田福福唱了很久,遠遠超過自己慣常的時間,以至於被排在他後面等著賣藝的人揍了一拳。

  第二天和第三天,那個笑容繼續出現在同一個地方,同樣不肯離開,只剩她一人。夜越來越涼,田福福放下吉他,對她說:“好啦好啦,趕快走啦。”

  他開始收拾話筒和音響,低著頭數吉他盒裡的錢,心卻跳得厲害。抬起頭,看到那女孩兒還站在不遠處,水盈盈的吊梢眼,秀麗的鼻頭凍紅了,微腫的嘴裡哈著白氣。身後櫥窗里的激烈的色塊與光影,把她的臉照得像一塊琉璃瓦。

  她看到他的目光,極暖和也極淒涼地笑了起來,仿佛面對著世界上最可愛也最可憐的人。

  田福福心裡戰慄著,他的人生就這樣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碎成無數流離的粉末。

  記憶定格在這個畫面。田福福眼裡熱得要汪出眼淚來。

  死人沒有眼淚。

  5

  計程車停在火車站。

  巨大的車站總是像個舞台布景,所有人都有著明確的目標,然而被生活的洪流匯聚在一起,就變得有種戲劇性的混亂,生出許多生離死別的可能性。

  田福福進了車站,站在扶梯上往下望去,是無數螻蟻一樣移動的人們。腦海里一片混沌:他為什麼要來這裡?已經不記得了,田福福只記得自己被殺了,他是追尋著兇手來到這兒的?

  空氣里有香水味兒、咖啡豆的味兒、油炸食物的味兒,燈光明亮,每個人臉上都亮堂堂的,不像是隱藏著秘密的齷齪的兇手。

  他記憶里的火車站不是這樣的。那時的火車站還不是大理石的地面,而是粗糙的水泥地。那時的他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外貌比實際年齡看起來更小,十五歲看起來像十歲,瘦得肋骨把皮膚割成一條一條的。他那時還沒有這兩隻木鞋子,而是把自己吊在兩個自行車輪中間的橫槓上。

  火車站裡人稠密極了,可看著他在自行車輪上伸著手滾動過來,人群就立刻散出一條道來。

  這到現在也沒什麼變化。田福福看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趴在地上,用胳膊肘爬著前行,拖著細得像兩條小尾巴的腿。人群像傳說中為神開路的大海,劈出一片空地來。

  車到站,乘客放行了。田福福也疲憊而迷惑地跟著人群往站台上走。

  一列火車咣當咣當地朝他們開來,紅白相間的車廂轟隆隆地駛過,鐵軌在重壓下發出尖銳的悲鳴。

  田福福心裡一緊,他能想起來,自己的腿就是在這悠長而刺耳的聲音中失去的。

  那天,祖父拉著他的手,走在曠野上。他還小,還有腿,光著腳,還能感受到草在腳心的酥麻,他還故意去踩外殼已經變得焦黑堅硬的牛糞。

  “噫!”祖父極短促地呵斥一聲,把他拽走。

  土腥味在空氣中蒸騰,火車的鳴笛從曠野上呼嘯而過,那片黃油油的油菜花聽到響聲便踴躍地集體探了探頭。

  綠皮子的火車停了,祖父拿著一個大口袋,挨窗口地去收用過的礦泉水瓶子。祖父從車頭走到車尾,佝僂的身影只剩一點點。田福福抓住火車車門的把手,想攀上火車,光著的腳上出了汗,滑溜溜的,一下子出溜到車底。

  火車重新開動了,車上的人只覺得有種難以察覺的動感,微微一個搖晃,沉重的車輪在鐵軌上向前滑行。

  田福福聽到了火車的嘶嘯,直到車忽然停了那嘶嘯還在,原來那聲音是從自己喉嚨里發出來的。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