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誰知張容忽然難過起來,反而像是被我揭發了不想面對的心事,閃著眼淚,說:“你真的很囉唆耶!”

  我想了想——的確,我真是全天下最囉唆的混蛋一個!

  第43節:櫟樹父子(1)

  25 櫟樹父子

  有個名叫“石”的木匠到齊國曲轅地方,看見一株被人建了祀社來崇拜的大樹。這樹大到樹蔭可以供給千頭牛遮陽,樹幹有百圍之粗,干身如山高,高出十仞有餘之地才分枝椏。祀社門庭若市,人人爭睹。這木匠一眼不瞧就走過去了。他的徒弟問道:“我從入師門以來,沒見過這麼好的木材,您怎麼一眼都看不上呢?”木匠道:“算了,別提了。那是一株沒有用的‘散木’——拿來做船,船會沉;做棺材,棺材會腐爛;做器具,立刻會毀壞;做門窗,會流出油脂;做樑柱,會生出蛀蟲。根本就是‘不材之木’。正因為無所用、無可用,這樹才能夠這麼長壽。”

  故事到這裡,似乎教訓已經足了:人如果看起來沒有什麼用世之心用世之能,渾渾噩噩的,坐享天年,大概也就是由人唾罵無用罷了。但是這株老櫟樹可不這麼想,當天晚上就託夢給木匠,說:“你拿什麼樣的木材跟我比呢?那些柤、梨、橘、柚之類長果實的樹一旦等到果子熟了,大枝捱折,小枝捱扭,連這都是因為‘有點兒用處’而自苦一生,所以不能享盡天賦之壽。一切有用的東西不都是如此嗎?我追求做到‘無用’已經很久了,好幾次差一點兒還是叫人砍了,如今活下來,這就是大用!你這散人,還配談什麼散木呢?”木匠醒來,把這話跟徒弟說,也提到了他夢中的了悟:要求無用,但是又不能因其無用而輕易讓人劈了當柴燒,那就得發展出一種雖然不堪實用、卻能有一種使人願意保全其生命的價值。在櫟樹而言,他的策略就是生長得非常巨大,大到令人敬畏、令人崇拜的地步,所以藉由崇拜的儀式(祀社香火禮拜的活動)活了下來。

  這是莊子說的故事。我讀這個故事讀了三十年,對於“非關實用的生產活動之為用”、“怎樣才算是個無用的人”,自以為了解得很全面。直到昨天,我和張容之間的一段對話,才對“無用之用”有了新的體悟。

  吃飯的時候總愛發呆的張容在發了一陣子呆以後忽然跟我說:“‘現在’不是一個合理的詞。”

  “為什麼?”

  “因為你在說‘現在我怎樣怎樣’的時候,那個‘現在’已經不是‘現在’了。”

  我愣了一下,覺得他實在沒有必要去思考我在大學以後想了幾十年也想不透的問題,就只好說:“‘現在’,你還是吃飯罷。”

  臨睡前,他趴在我的床上看書,倒是我忍不住主動問起來:“你剛才說‘現在不是一個合理的詞’?不合理那該怎麼辦呢?”

  張容的眼睛沒離開書本,繼續說:“我覺得那些發明文字和口語的人應該更小心一點,不應

  本頁旁註:柤(音zhā)

  該發明一些不合理的詞。”

  第44節:櫟樹父子(2)

  “為什麼你要把文字和口語分開來?”

  “因為感覺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法兒?”

  “文字不合理會寫不下去;口語不合理就只好隨便說說,也沒辦法了。”

  這一下我明白了,為什麼每一次作文里寫到“現在”這個詞的時候,張容總是躊躇良久,不願意下筆。尤其當書寫這件事顯得有些難度而耗費時間的時候,真正令孩子關心的那個“現在”——那個應該可以好好玩耍的珍貴片刻——便已經流逝了。

  “寫作文很無聊嗎?”我小心翼翼地直接跳到答案。

  “沒錯!很無聊,而且一點用都沒有!”他說著,指指書,意思是希望我不要再拿這些沒有用的問題打攪他看故事書了。

  我深深知道:我們父子倆最共通的一點就是我們都對看起來沒有用的問題著迷,那裡有一個如櫟樹一般高深迷人的抽象世界,令人敬畏,只是張容還沒有能力命名和承認而已。

  第45節:達人

  26 達人

  身為二十一世紀的漢語讀者,大約都會以“某一行業或技能領域的專家”來解釋“達人”這個詞,大家也絲毫不用費腦筋就會了意——這是近年來從類似“電視冠軍”、“料理東西軍”之類,帶有知識上、技術上諸般獵奇趣味的日本電視節目輸入的。當我們使用這個詞的時候,不免也會把它跟“professional”、“specialist”、“expert”這些字眼連結在一起。

  不過,這個字的原意大約也是由中國輸出的。最早見於《左傳?昭公七年》:“聖人有明德者,若不當世,其後必有達人。”這裡的達人,可以解釋為相對於聖人的人——能夠通明(理解甚至實踐)聖人之道的人。

  不同的思想傳統會把相同的語詞充填出趣味和價值全然悖反的意義來。在道家那裡,達人便成了“順通塞而一情,任性命而不滯者”(晉葛洪《抱朴子?行品》)。較之於儒家的論述,這又抽象了些,若要理會某人稱得上、稱不上是個達人,還得先把“性命”的意思通上一通。

  在不同的作家筆下,這個詞的使用也會有南轅北轍的意義。賈誼《鵩鳥賦》里的“達人”,所指的應該是性情豁達之人,起碼是跟著莊子所謂的“至人”行跡前進者。但是到了楊炯替《王勃集》作序的時候,用起“達人”來,所指卻是家世顯貴之人了。

  孩子們嬉戲之時,張容偶爾會冒出來這麼一句:“你看到我的那個‘達人’了嗎?”我猜那是一隻小小的“哈姆太郎”或者“彈珠超人”。有時,哥哥也會這樣跟妹妹說:“你可以不要再彈琴了嗎?你會吵到‘達人’——他正在休息。”這就表示,無論是“哈姆太郎”或者“彈珠超人”都是哥哥自我投射或認同的對象。但是我一直無緣拜識——究竟哪一個小東西是“達人”?

  直到有一天,我看著張容作業簿上歪斜彆扭的字跡,忽然感慨叢生,便問他:“你不喜歡寫字,我知道;可是你要想想,把字寫整齊是一種長期的自我訓練,字寫工整了,均衡感、秩序感、規律感、美感都跟著建立起來了。你是不是偶爾也要想想將來要做什麼?是不是也就需要從小訓練訓練這些感受形式呢?”

  “我當然知道將來要做什麼。”

  “你要做什麼?”

  “我要做一個‘達人’。”

  “那太好了。你要做‘樂高達人’、還是‘汽車設計達人’、還是‘建築達人’都可以,但是要能幹這些事,總要會畫設計圖罷?要能畫設計圖,還是得手眼協調得好罷?(以下反正都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