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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奶奶好。」

  我對媽「譫妄」時老叫奶奶心中頗懷妒意。心想,奶奶有我這麼愛您、這麼離不開您嗎?奶奶給過您什麼?難道有我給您的多嗎?

  其實,那是人在意識喪失、或是生命處於最危急境況下的一種回歸母體的本能。生命最後的依靠其實是母親的子宮。

  而且,不論我如何愛她,永遠也無法與情愛的攝人魂魄,或母愛的絕對奉獻相比擬、相抗衡,媽自小喪母,只能將奶奶的愛當做母愛的代償。可是就連這種代償性的母愛,她也沒能得到多少。

  雖然這樣想前想後,但每每想起媽叫奶奶的情景,我還是會譴責自己遠遠趕不上一個鄉下的窮老太太。

  我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其實也是一種反省,媽叫奶奶不叫我,難道不是對我無言的批評嗎?要是她很滿意我對她的照料,就不會想奶奶了。

  給她擦洗完後背就該擦洗腿和腳了,我發現她的腳腕周圍有些水腫。便問:「腿怎麼有些腫?」

  「這是昨天累的。」媽像敘述著一個既和她、也和我無關的不盡情理的故事。

  雖然只有一個「累」字,可不就是對我最有力的控訴。

  同時也明白了媽是永遠不會了解我寧背不孝之罪,也要她樹立起活下去的信念的苦心了。更不會了解我對她的這份苦愛。

  我頹喪地蹲在媽的腳前,仿佛是站在一個哪邊都不能依靠的剪刀口中間,深感自己無力而孤單。

  媽腳腕周圍的水腫也許正是整個機體敗壞的表現,可我這時又不強調科學了,而是用毫無科學根據的「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的說法排除了我的多慮。

  該洗下身了。這時我恰好站在她的身後,我的兩雙手從她的後肩頭骨插進她的胳肢窩,只輕輕一托,她沒有一點困難就站起來了。

  我的眼前簡直就是一亮。我一下就明白了,過去我只是站在她的面前抱她起身,這恐怕是她只能、便也只會用腳尖著地,不會用腳後根著地、腿部使不上勁的原因之一。

  這更說明媽站不起來,不是指揮四肢的腦神經受了損傷,就像我說的那樣,是她的精神障礙以及我的訓練不當所致。

  媽不但鬆了一口氣,更是難得地喜形於色。主動地讓我一連地扶著她練習了好幾遍。

  給她洗完澡並穿好衣服之後,我對她說:「等著,等我穿好衣服送您出去。」

  她說:「不用,我自己走。」

  我在門縫裡看著她出了洗澡間後牆都不扶,挺著背,不算挺得很直,但也算挺著往客廳走去。

  等我洗完澡到客廳去看她的時候,她又變得有點怪。她提醒我說:「我的錢在褲兜里裝著,你們洗褲子的時候別洗了。」

  我說:「媽,您沒換褲子,再說錢也沒在褲兜里裝著。」

  見她這麼固執地認為錢在褲兜里裝著、而且認定會被我們洗掉的樣子,就拉著她的手走到客廳的櫥前,拉開櫥柜上的抽屜,給她看了看放在抽屜里的五十塊錢,「媽,您瞧,錢不是在這嗎?」

  她好像看見那張錢似的應了一聲,可是她的視線根本沒落在抽屜里,而是視而不見、直勾勾地望著前面的虛空。

  見她這般模樣,我又拿起那張錢放在她手裡,讓她摸了一摸,「媽,您看。」

  她又應了一聲,可還是一副無知無覺的模樣。

  我心裡飄過一陣疑惑,卻沒想到是不是有些不祥。

  回家以後,她像在醫院「譫妄」時一樣,老是要錢。她說:「給我點錢,我手裡一個錢也沒有怎麼行。」

  我想媽短時期內不會獨自出門,也不可能料理家務。象徵性地拿了五十塊錢給她放在客廳那個櫥櫃的抽屜里。

  可能媽這輩子讓窮嚇怕了,手裡沒有幾個錢總覺得心虛。沒著沒落。

  這種沒魂的樣子一會兒就過去了,媽又恢復了正常。

  我吩咐小阿姨熬紅小豆、蓮子、山藥粥的時候,媽說:「把瑞芳給的紅棗放上一些。」我忙抓了幾把棗洗了洗放進鍋里。

  媽又說:「多放點糖。」我又囑咐了小阿姨多放一些糖。

  熬粥的時候,我守著媽坐下了。這時,我又說了一句老想說、卻因為難得兌現所以就難得出口的話:「過去老也沒能抽時間陪您坐一會兒,現在終於可以陪您坐著聊聊天了。」自從媽生病以來,我做了至少半年不寫東西的準備,以便更好地照料媽。

  但是星期二給媽洗澡的時候,我凍感冒了。我怕傳染給媽,好幾天沒敢多和她接近,直到我大於正常用量的幾倍服藥,星期日才見好轉。幸虧星期日我的感冒好了,這才可以和媽在一起呆一會兒。否則連最後的這個相聚也不會有了。

  我沒有對媽說起我的感冒,怕她為我著急。可是我又怕媽以為我不關心她、冷落她,把她撂在一邊不管。一向大大咧咧的我,想不到人生還有這麼多時候,連這樣瑣碎的事也要瞻前顧後、左思右想地難以兩全。

  可是媽知道我的用心嗎?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也許媽恰恰就以為我是冷落她。那麼她離開人世時,心境該是如何的淒婉。

  媽說:「我也不會說什麼。」說不說什麼並不要緊,要緊的是我終於天良發現,想到了媽對與我相聚的企盼,終於和她偎依地坐在了一起。

  我嗑著孜然瓜子,是媽出院第二天,我到稻香村去買她愛吃的芝麻南糖時一併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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