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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著那張永遠不會消逝的臉,我一遍又一遍、無窮又無盡地猜測著那張臉後面所隱忍的,和安詳、平和以及沒有一絲病痛完全南轅北轍的,她沒有說出來的一切。

  「我今天特別不舒服!」

  那是她對我發出的最後一次呼救,我卻沒有回應,沒有伸出援助的手。面對她的呼救,我的一言不發對她是多麼殘酷!我說的是對她。我的罪過多少,可以留待餘生不斷地反省,而母親的身心在這場劫難里所遭受的一切摧殘,無時不在撕咬著我的心。最痛苦難當的是我無法替她感同身受。

  我只好不斷地猜想,她在這段日子裡想過、感受過什麼?即使我不能替她經受這場劫難,要是我能大致猜想出她在這段日子裡的每一份感受,哪怕在這種猜想出來的感受里經受一遍,也算為她分擔了一些。

  她走了多久,我就想了多久,我知道在我剩下的日子裡,這就是我最主要的事情。更還有,她那悲慘的一生。

  可我怎能一絲不差、原樣原味地想出媽的苦情?明知這努力的無望,卻還是禁不住地去想。

  人生所有的熬煎,不正是來自這人生的不可能性?

  九點多鐘,胡容來了。

  那天的風很大,胡容本不想出門,可不知為什麼覺得非要來看媽不可,看來也是天意。

  媽一見她就說:「我就想你要來了,我正盼你來呢。」好像有滿肚子話等著對她說。

  媽去世後胡容對我說,那天她一看見媽,就覺得媽不好了。媽眼睛裡的神全散了,還有一種不勝重負的感覺。可她沒敢把這不祥之感告訴我。

  我一見到胡容就對她說到媽的「心理障礙」,希望能藉助她的力量也來開導開導媽。

  當我這樣說的時候,媽低著頭,一言不發。

  胡容對媽說,她手術後由於心理障礙,很長時間胳膊抬不起來。

  這時王蒙來訪,我就把媽交給了胡容。

  我一走出客廳,媽就對胡容說:「我不是心理障礙,就是難,做不到。」可是剛才當著我的面她既不承認,也不辯解。她一定覺得和我說什麼也是白搭。寒心之後,只好對胡容一訴哀腸。

  胡容試著幫她練習從椅子上起立的動作,只用一個手指扶著她,她就從椅子上站起來了。她不過就是需要有個心理上的依託。

  胡容說:「您看,我一個手指扶您,有什麼力量?這就是您的思想上問題。」

  媽說:「那就再練練吧。」

  胡容見她每次落座時膝蓋也不打彎,與椅子距離還很高就「咚」地一聲跌坐下去,便說:「您看,您『咚』地一下就坐了下去,而且坐了幾次都沒出問題,說明您身子骨還很好。可是您不能離椅子這麼高的時候就往下跌坐,這樣跌坐下去很危險的。」

  媽就說她的腿硬了,打不了彎了。

  然後又對胡容說:「小月勢力眼,她對我和張潔的態度不一樣。我叫她扶我起來,她就是不扶。」

  胡容說:「您別想那麼多,別怪她。是張潔不讓她扶您,為的是讓您多多鍛鍊鍛鍊。」

  媽說:「我只是跟你講講。」

  胡容又幫助她起來坐下、起來坐下地鍛鍊了一會兒。

  這時媽突然對胡容說:「我要走了,我活不了幾天了。我累了。張潔也累了。她太累了。她要是三四十歲還好說,她也是到了關鍵的年齡了。像你,不是也得了那麼重的病嗎?以後有什麼事,你們兩個人可以多商量商量。唐棣用不著操心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張潔。」

  好像她那時就知道我要大病一場(她去世後不久,我就查出C型肝炎),為了減輕我的負擔,為了我能安心治病,免得我再為她去四處奔波、求醫、找藥、為她受累,她毅然絕然地決定走了。

  胡容一聽她這樣說就慌了。忙問她:「您哪兒累?」

  媽又說不出。

  胡容又問:「您的腿累嗎?」

  媽說不累。

  胡容又問:「您這樣起來、坐下累,是不是?」

  媽也說不是。可她還是說,她累了。

  胡容著急地勸導她:「您怎麼能這樣說,您得好好活下去。您手術做得這麼好,還得活好長時間呢。」

  媽說:「是啊,誰不願好好活著、活得長,可是我不行了,力不從心了。我這樣張潔多著急,她也累了,我幫不了她的忙,還給她添亂。」

  胡容說:「這是她當女兒應盡的責任。咱們不是還要一起到美國去嗎,我去看女兒,您去看唐棣。」

  媽說:「不啦,不行啦。去過了,也看過了。我的腿硬了。」

  不論胡容說什麼,似乎都拉不住、留不住媽了,媽突然就像修練到了四大皆空的境地。

  可是過了一會媽又要求胡容幫她練習從椅子上起立坐下的動作。

  胡容讓她休息一會再練。

  她說:「我要練,不然張潔又著急了。張潔對我很好,可是她的脾氣讓人受不了。」

  媽在美國的時候也對唐棣說過:「你媽是很孝順,可是她的脾氣太犟、太急,我受不了。我知道這是因為她的心情太壞了。」

  確實像媽自己說的那樣,她嘴上雖然不會說什麼,可是心裡什麼都清楚。

  曾幾何時,我難道不是一個老是笑嗬嗬的傻姑娘?

  不論與多麼刁鑽、陰暗、狷介的人相處,都能相安無事。倒不是我有多麼寬宏大度,而是天生成的沒心沒肺、渾然一片、輕信於人。不論誰坑害了我、甚至賣了我,不要說以牙還牙,就是覺悟也難。偶爾品出些滋味,也是轉眼就忘,從不知道記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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