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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等叫號的期間,先生又去找了他的關係戶。很湊巧,先生的那個關係戶在,我們希望得到她的治療的放射科主任也在。

  我對媽說:「媽,瞧您運氣多好,要找的人都在。」

  我可能變得極其瑣碎、極其牽強附會,不論可供迴旋的地盤多么小,我都想在上面挖出點讓媽振奮的東西。

  放射科主任給媽做了放療前的檢查。

  她讓媽用食指先點手心、再點鼻尖。左手點完右手再點,而且要求媽越點越快。媽做得很好。

  主任說:「老太太真不錯,這麼大年紀,做這麼大手術後果還很好。」我聽了這話比什麼都高興,這不是又一次得到證明,媽很棒。何況還是一位主任醫生的證明。

  主任約定我們下星期一,也就是十月二十八號來醫院放療,同時交付所需費用和辦理放療的一應手續。

  然後,她讓我拿著媽的病理切片到病理室去做結論,以便作為放療的依據。

  我們乘電梯下樓的時候,電梯裡人很多,我用雙手護住媽,擋住那些擁擠的人說:「別擠、別擠,這裡有個剛動完手術的老人。」

  電梯裡的人見媽那麼大年紀還接受手術,都感到驚奇,也許還有一點敬佩。羨慕媽在這樣的高齡還有這樣硬朗的身體;一個老頭還向我打聽媽的年紀,一聽媽都八十了更是讚嘆不已。

  我為有身體如此之好、生命力如此之強,能抗過如此大難的媽而自豪。好像她能頑強地活下去是我極大的光榮。

  下樓以後我在掛號廳給媽找了一個座位坐下,然後到後院去找病理室。病理室很不好找,拐來拐去才找到。病理室的大夫看了媽的切片也說,媽的瘤子是良性的。他給我開據了放療需要的病理診斷,我們就回家了。

  下門診大樓的台階時,我怕媽摔著,便站在她面前,和她臉對臉地倒著下台階。萬一她一腳踩空,我還可以抱住她。

  這時我又憂心起來,我發現她的腳分不出高低了。她果然一腳踩空在我的腳上,並且一點感覺都沒有的樣子。但是她腳卻很有勁,像她術後第一次下地踩在我腳上一樣,很痛。要不是我擋著她,非從台階上摔下來不可。我也立刻想到昨天她從農貿市場回家的時候,在家門口的台階上磕絆的那一下。

  我煩悶地想,就在手術前媽的腳還能分出高低的啊。

  回家的路上,不知怎麼說起她穿的運動衫褲,媽還略微詼諧地說:「美國老太太。」

  她在美國生活期間,見慣了美國人的日常穿著,多以舒服、方便為原則。我認為這個辦法不錯,特別在媽日漸老邁、手腳也不太靈便以後,運動褲上的鬆緊帶,要比西褲上的皮帶簡便多了。另外她的腳趾因生拐骨摞在一起,一般的鞋穿起來擠得腳疼,穿寬鬆的運動鞋就好多了,所以後來就讓媽改穿運動衫褲、運動鞋。

  車到和平里南口,快過護城河橋的時候,媽說:「到了。」

  我說:「嘿,媽真行,才走一遍就認出來了。」可不是嘛,走一遍就能從北京千篇一律的街道中認出某一條路口,不很容易。

  到家以後媽滿意他說:「大夫挺負責任,檢查的很認真。」說這話的時候,離媽去世還有三天半時間,而媽的腦子還不糊塗。

  媽滿意我就滿意了。

  這就是媽這輩子最後一次上醫院了。

  ※        ※         ※

  這天晚上媽又發生了「譫妄」。自己下了地,蹲在地上小解後,又自己站起來回到床上睡去了。

  第二天小阿姨問她:「你能蹲下?」

  媽說:「你不扶我,我不蹲下還不尿在褲子上。尿在褲子上你阿姨還不說我。」她這樣說的時候,好像不存在她近二十年不能下蹲的事實。但她似乎也分不清白天和夜晚、過去和現在的事了。

  我知道這件事後很高興,當做可喜的事情對先生說,後來又對胡容說。因為她近二十年不能下蹲了。可是在夢中,她不但蹲下、還自己站了起來。這是否說明她白天的表現,並非是各部器官的功能喪失?

  我也更相信媽最後能站起來。可是我也更不能容忍媽自己不能站起來的表現了。

  媽對我把這件事說給先生很不高興。說:「多不好意思。」

  後來又對胡容埋怨,「張潔幹嘛要對老孫說這件事,多不好意思。」

  胡容說,「張潔是高興啊。」

  ※        ※         ※

  十二月二十五號,星期五。

  上午又和媽多次練習坐下、起來那件事。媽沒有任何進步。

  中午去參加了奧地利使館的一個招待會。

  回家頭很痛。睡了一個午覺。我估計星期二給媽洗澡的時候,暖氣還沒來,我怕她凍感冒,熱水一直對著她沖,自己可能就凍感冒了。

  午睡起來後,我到客廳去看媽,她獨自一人,無聲無息地坐在客廳里。

  雖然知道現在再想什麼也是白搭,但還是忍不住去想。在行將離開人世的前兩天,她獨自坐在那裡想過什麼?

  可在那時,我並不知道一切已然無用,想起上午毫無效果的練習,免不了做困獸斗。便用很激烈的辦法試探她、激勵她:「別練了、別練了,沒用,只好等死吧。」

  媽生氣他說:「我偏要練,偏要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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