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第三天傍晚,我提前預約好了的宅急送工人過來取件。他們沒有按照事先說好的那樣開來箱式貨車,卻只有一個人踩來輛小三輪。我累壞了,沒有心思與他理論。只是看著他挨個兒地稱著每個紙板箱與蛇皮袋的分量,太重了,他罵罵咧咧的,封箱帶崩壞了好幾根。然後我跟著他在電梯裡坐了幾個來回,把所有東西都挪上他的三輪車,這些事情做起來都是麻木的,好像不過是個旁觀者而已,帶不出一絲感情來。三年的家當把他的小車壓得搖搖欲墜,不得不用行李帶綁緊。最後我不甘心地反覆確認,不會弄丟吧。他瀟灑地跨上車,頭也不回地朝我擺擺手說,您放心!

  我沒有在空空如也的房間裡再逗留片刻,隨身攜帶著的小包里無非是塞了些簡單的洗漱用品,一會兒還得去把鑰匙還給房東,拿回押金,以及把車交接給前幾日就辦好過戶手續的陌生買家。壓根兒沒有時間能用來傷感對我來說是件好事,此刻我需要自己像個機器人一樣勇敢無畏地往前走,冷血和無情才是最好。

  然而走廊很長,下午的太陽毫無保留地從窗戶斜照進來。我不免想起租房時第一次見到這間屋子時的情景。我早到了,在樓底下等中介小弟,天空里飛著很多烏鴉。之後中介小弟問我說喜歡什麼樣的屋子。我說不用太大,老式小區最好,多些樹木,多些貓。他說姐姐喜歡動物啊。我忙說不是,只是多些貓的地方,總也多些人情味。他笑笑說,哦,那姐姐是一個人住著怕孤獨吧。也不知怎麼的,我就記住了他說這句話時候的樣子。

  我與交接車子的人約在鼓樓附近的街上見面,沒有多說什麼,重新再叮囑了幾句車子的離合器一直沒有調好,不要抬得太高。然後把鑰匙交給他,心裡無端地多出些落子無悔的鄭重來。

  其實我很久沒有來過舊城了,飛機是第二天下午的,接下去反正也沒有什麼地方可去,便乾脆背著包,空著雙手隨便走走。這兒的房子都低低矮矮,馬路上走動著熱氣騰騰的人,賣煎餅果子的小鋪門口排著長長的隊,老頭兒在梧桐底下下棋。我像是突然闖入一個平行世界,在這份尋常的熱鬧里走得小心翼翼,惟恐驚動起身體裡的那部分無知無覺。

  這麼走著,就走到剛來北京時常來的胡同,麥克的咖啡館在這兒,我之後再也沒有來過,不過還是很快憑著印象找到。並沒有什麼變化,胡同門口有間小理髮店,所以見到那個破破爛爛的黑白旋轉理髮燈拐個彎就能看到他的門面。依舊沒有標牌,紅色的木門閉攏著,看不到裡面的樣子,也無法確定咖啡館是否還開著。我杵在那兒猶豫了片刻,聽到頭頂一陣沙沙聲,抬頭看去,一隻灰白相間的貓正蹲在牆頭靜悄悄地望著我。我認得這是他一直養著的貓,這樣想著,便推門進去。

  院子還是那副模樣,植物愈發繁茂地生長著,只是水缸枯涸了,裡面也不見錦鯉。原本放著藤椅的地方現在空出來,擺著很大的花盆,繡球怒放,卻不見人影。我再往裡走,隔著玻璃和背後半拉著的窗簾能隱約看到裡面有人在晃動,並聽得見憧憧的音樂聲。我在那兒站了會兒,無法堅持下去,幾乎想要扭頭就走,裡面卻正有兩三個客人推門而出。麥克站在他們身後,與他們大聲告別。

  起初他並沒有認出我來,而他自己也有了些變化。他的頭髮剃短了,手裡捏著張大約是看了一半的報紙,戴著副眼鏡。或許是眼鏡的緣故,他看起來頓時老了。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到底有幾歲,這會兒看來,他像是個添了幾分暮氣的中年人。然後他朝我笑了笑,搓搓手,招呼我進去。依舊非常羞怯,我不由得去看他的眼睛,或許是想看看那種稱得上是清冽的光芒是否還在,但他很快就垂下眼睛,看向其他地方。

  這兒的陳設幾乎沒有怎麼變過,多了兩隻貓,也只是無聲無息地占據著兩張椅子,呼呼大睡。沒有什麼其他客人,於是他拖了把椅子在我對面,又端出兩杯熱茶來。

  “這兒已經不對外經營了,只做些熟客的生意,從老家來幫忙的兩個小伙子也都為他們安排了其他的工作,這兒幾乎用不上什麼其他人。”他解釋著這裡的冷清。

  “為什麼,生意不好做麼?”

  “相反,生意做得太好了。附近戲劇學院的學生總是來,特別吵鬧。還有各種遊客。我突然發現自己對人群是憎惡的,而且做咖啡館占據了我幾乎所有的時間。人生就這樣過半了,還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他說,“時不我待。”

  “你是打算關門了麼?”

  “我想回老家去了,在北京的時間久了,心浮氣躁。想念老家無人的草原。”

  “那兒是什麼樣的。”

  “我嘴笨得很,沒法描述給你聽。”

  “我明天也回上海了。”

  “回去了?還回來麼。”

  “不回來了。”我說,也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哦。”他點點頭,沒有再說話,久久也不看我,若有所思的樣子,但是我知道他或許什麼都沒有想。我們這樣手腳癱軟地坐在安靜的下午,我能感覺到心裡的不安已經褪去了些,原來時間真的會在兩個人之間達成某種妥協,治癒那些間隙。就仿佛我們不過是兩個在公車上相遇的人,全不相識,卻又好像是前世的故交。

  “時間過得真快。”他這麼說。

  “可不是麼。”我點點頭,又不知該說什麼好。

  “陪我出去走走,順道吃個晚飯吧。”他站起來。我才想起這兩天來幾乎沒有吃過什麼東西,只是麻木地整理東西。打包、纏封箱帶、封起來的紙板箱和蛇皮袋再壘在一起。東西用完了,就出去買新的。窗簾始終閉攏著,日光燈打著白光,幾乎不分晨昏。床單和被子早早撤去,筋疲力盡的時候就在破了的床墊上睡一會兒,也不敢睡太多,惟恐時間不夠用,又擔心夢境的侵襲會讓我喪失所有意志力。像具行屍走肉般封閉自己的知覺,這會兒被他提起一起吃個晚飯,想起熱湯熱菜,對面竟然還能坐著個活生生的人,突然就從心頭湧起非常多的溫柔來。

  我跟在他的身後穿過胡同,許久不來,我幾乎忘記這裡的好。雖然已過傍晚,但天色遲遲不暗,樹木都很高大,透著夏天的清香。我初來北京時的那些傍晚也曾是如此,天或許比此刻更冷些,他常常帶著我在舊城區的各種胡同里轉悠,我們很少說話,卻有足夠多的時間去浪費。等天暗下來的時候,就隨便找間路邊的小館坐下來,陪他喝兩口白酒。他總是興致勃勃的,哪怕是一碗最尋常的白米粥,他都要對我強調說這是全北京最好喝的小米粥。我從來不拂他的興致,就笑眯眯地接過來喝。若是我們一塊兒吃滷煮,也不會拒絕他掰給我的兩三顆新鮮大蒜。他喜歡那些新上市的大蒜,嫩白清甜,他替我剝好,我們一起大嚼,說一會兒接吻的時候就不會覺得有氣味了。

  所以也有過美好的時間,我自己差點都忘記了。

  結果我們去了間過去常去的小飯館,這兒曾經有全北京最好吃的門釘肉餅和麻豆腐。老闆娘與他熟識,又端上來兩碟自己泡的醬菜。她已經不記得我了,只是與他扯了兩句家常,說了些胡同里的事。我自顧自地喝了一小口白米粥,再小心地咽下去,周圍吵吵嚷嚷的,旁邊的桌子上換崗的保安大叔們早早就喝醉了,空的啤酒瓶擺了一地。這種日常的知覺竟讓我驚恐萬分。他們彼此大聲交談著,津津有味地說起隔壁歌廳里的小姐。有一位迫不及待地想要與其他人分享他的相好,說他每回只要帶去一個西瓜,相好就不收他錢了,完事以後倆人各自坐在床邊用勺子挖西瓜吃。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