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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簡單地收拾出幾件洗漱用品,心裡感覺不到一絲喜悅,只有傷感在無限擴大。

  她本來說好來接我,但是遲遲沒有出現,直到晚上才發短消息給我一個地址,說她喝了酒,沒有辦法開車。老虎搬走以後,他倆一起租的房子在半年後到期,她自然沒有再在那兒住下去,先是回父母家住了段時間,現在又搬了出來。我之後與她斷了聯繫,並沒有再去過她家。從地址上看起來,並不遠,挨著蘇州河旁邊。

  我從樓下的超市里買了些水、巧克力和她愛吃的那種三鮮餡兒速凍餛飩。她住在五樓,樓道長而昏暗,已經過了晚飯時間,從電梯裡走出很多脂粉氣十足的女人,想來都是這個點兒去附近夜總會上班的小姐。我來來回回走了兩遍才摸索到了門牌號碼。按了門鈴,站了會兒等待,裡面聽不到一點聲音。我又按了一次,從旁邊的鐵門裡探出來一個身影張望了一下,又迅速縮了回去。我只好繼續站著,窗戶外面還聽得到淅淅瀝瀝的雨聲、公交車沿著馬路疾駛濺起來的水花聲、河邊一個垃圾碼頭旁工人們喝酒的吆喝聲。而門裡面依然沒有聲響,我不由進退兩難起來。就這樣躑躅著要不要離開時,裡面傳來磕絆的腳步聲。

  空氣里有一股發了酸的啤酒和香菸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顯然她並沒有什麼要招待客人的打算,像是剛剛醒來,光著腳,套著件從頭遮到腿的睡衣,露出肩膀那兒一大片剛剛做了個輪廓的文身。顯然是新做的,整片皮膚都紅腫著。

  “你沒事吧?”我問她。

  “沒事。本來想趁著天氣變冷之前把冰箱裡的啤酒都喝了,結果喝多了。可以一口氣喝完一罐冰啤酒的季節就這樣過去了。”她說著,側身讓我進屋。

  “可不是麼?”我說著,把手裡拎著的食物放在桌子上。她並沒有多看一眼,也沒有招呼我,只是點了根煙,開始翻找菸灰缸。這樣反倒又讓我覺得安心起來,我們之間有些熟稔入微的慣性,竟然並沒有隨著時間而消逝,算是難得。

  然後她去廚房裡燒水煮茶,我趁著這間隙環顧四周。屋子裡空空蕩蕩的,除了生活必需品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物件,並不像是一個尋常女孩的家。僅有的一隻小書柜上並沒有擱置什麼書,只有一些舊照。大多是當時在咖啡館裡時,幾位相熟的攝影師客人照下的,有一張她懷抱著木耳的照片,那時木耳還是只精瘦的小貓,除了微微從不信任其他任何人,提防著盯著鏡頭,倒是我記憶里它向來的表情。

  “我很久沒有見過木耳了,它一定已經把我忘了。”她一會兒端著兩杯暖烘烘的茶走出來。我才想起來她並不知道木耳的事情,她故意離得咖啡館遠遠的,於是我也把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你又去文身了?”我扯開話題問她。

  “嗯。”她也沒有接著話茬兒往下說,只是自顧自從沙發邊拿出一小罐消炎藥膏來塗抹。我挨著她坐下,接過她的藥膏來,幫她塗鎖骨旁邊她自己看不到的位置。她做了一個肩膀的半甲,圖案里有許多蘑菇,這會兒還只是用細黑線勾勒的輪廓,之後還得下大功夫才能完成。

  “又遇見難過的事情麼?”我問。

  “只是覺得好看,不是麼。所有的蘑菇都是致幻劑。”她輕描淡寫地說,我知道這會兒她還不想傾訴,便也不再說下去。

  隔了一會兒,她說餓了,也想不起來上一頓飯是什麼時候吃的,問我要不要一塊兒出去吃點東西。我看看窗外,外面的雨水沒有要停歇下來的樣子,我們都懶得走出去沾染一身潮意,我說不如就在家裡做些簡單的吧。

  廚房的桌子上放著些沒有來得及洗掉的碗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剩下的菜,鍋子裡的湯看起來也是反覆加熱過的樣子,幾個泡過咖啡的杯子堆在水池裡。她過去見不得這些,咖啡館裡大大小小的瑣事全靠她盯著,水池裡放著杯子她一定會立刻洗掉以後用軟布擦乾,連水漬都無法忍受,現在倒仿佛終於對一切都不再在意。我耐心地站在灶台邊等水燒開,把餛飩放進去,等水再次燒開,在滾水泛著白色泡沫要漫出來之前,再加一杯冷水進去。這些動作做起來,幾乎不用腦子,心裡也是平平靜靜的。這期間還用醬油和麻油做了湯底,撕了些蝦皮和紫菜,又從冰箱裡找出幾根快蔫了的小蔥來,切碎了撒進去,算是做得地道。這樣等到餛飩熱氣騰騰地出鍋時,我喚著微微的名字,她沒有反應。我走出廚房看看,她已經在床上睡著了。

  我完全不餓,但還是坐在廚房裡慢慢把餛飩吃完,吃了很久,夜都深了,剩下的餛飩都粘在一起。於是我又站起來,把碗筷全都洗乾淨,再把桌子也擦拭了一遍。我很久沒有照顧過誰。在北京那段長長的時間裡,家裡總是只有我自己而已,趕上美術館展會的話,就算凌晨回家也是常有的事,那會兒直接拿著外賣的食物爬上床,吃完以後立刻昏睡過去,隔了幾日,床邊就都是各種食物包裝袋和落下來的頭髮。對待自己尚且是潦草的,更不用說照顧其他人了。

  最後收拾完啤酒罐頭,我困極了,她沒有要醒過來的樣子,於是我洗了澡睡在她旁邊。她的頭髮剛剛燙過,發梢有股被藥水燒焦的氣味。黑暗中她的呼吸非常勻稱、寧靜,全然沒有清醒時的焦慮與不安,像是此刻身體裡面的那個她已經被困在了其他什麼地方,隔著很遠很遠。

  我再次醒來時已經是下午,側耳聆聽了一會兒,外面的雨停了,但天還是陰沉著,像是白天始終沒有來過似的。我拿起手機來看,除了房屋中介給我發過兩條消息外,就是大奇和胖子的未接來電。微微依然睡著,聽到我這邊的動靜,她朝我翻了個身轉過來,睜開眼睛,露出一些抱歉的笑意,然後又閉上了,像是有沉重的東西壓在她的眼皮上,我想她也是在掙扎,但是毫無辦法。

  “好睏。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沒有辦法睡醒。”她試圖解釋。

  “沒關係。”我安慰她。

  “不管怎麼說,有你在這兒就好多了。”她說。

  “你怎麼了?”我問她,她有些抗拒似的把臉轉過去,像是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我並不催她,只覺得我說出去的話要傳到她那兒仿佛要經過非常漫長的時間,翻山越嶺的,再過了一會兒,她的呼吸變得沉重起來,她已經又進入了夢境。

  於是我輕手輕腳地起床,開始用她的電腦修改我的個人簡歷,同時繼續不著邊際地翻閱各種招聘網站上的信息,一頁又一頁,無窮無盡的。其實在北京美術館的那份工作也還根本沒有來得及辭掉,幾乎算是不告而別。最後一天在美術館工作,我在那兒待到深夜,同事們都走光了,我從靜悄悄的大廳穿出來,那兒正在辦一個畫展,是我很喜歡的一位畫家。白天我已經反覆地看過每幅畫,可是在黑暗裡它們又完全變了樣,那麼安靜,像要與我說說夢話,不得不屏氣凝神起來。美術館的旁邊有一段鐵軌,長久以來我都以為那是廢棄了的。可是這天我穿過空無一人的廣場,卻看到樹叢後面的鐵軌上,有一節貨運火車正在經過。它緩慢的速度叫人無法把它與“火車”這個詞聯繫在一起,而且靜默得幾乎聽不到聲音,只在前方打出兩束黯淡的燈光。我怔怔站著,覺得自己被什麼深遠的夢境所牽引,幾乎邁不出步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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