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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放學,爺叔就等候在家門口,指著一輛黃魚車說,你就騎這輛車去吧,還說你媽媽在勞動的時候經常騎這輛車車走廢鐵屑。瑞平的手中還有六十七元九角錢。爺叔將一百八十元喪葬費用交到了他的手中,讓他簽了字。又說他可以申請救濟,也可以回到蕭山自己的家中去。有什麼決定可以告訴他。這些以前是工會的事情,都由造反隊管了。爺叔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不管戴上什麼袖章,做什麼官銜,他都會做這樣的事情,一點一划。

  生逢1966 18(3)

  於是爺叔坐上了車子,陳瑞平就踏。順著斜土路到龍華殯儀館去。路有一點遠,一開始手就不聽使換,龍頭很重,兩個肩膀很酸,手很沒有力氣。後來雙腿也酸了。媽媽要騎這樣的車子是很不容易的。瑞平疑心爺叔是對自己進行一種教育,也是為了在長長的路上平靜自己的複雜心情。爺叔是一個近視眼,現在大約三十五六歲。他戴一副有黑邊的近視眼鏡。眼鏡是很好的掩飾。他似乎在殯儀館中流下過淚水,但是實際上沒有人能夠看見。爺叔買了一個比較大的骨灰箱。將兩個布袋交給了陳瑞平,讓瑞平將骨灰放進去。這是一個太小的墳墓,卻有兩個人的生命。瑞平看到很多人領走的布袋是紅色的,自己手中的布袋是黑色的,這不言自明。

  回來的路上,是爺叔踏的車子。他們把黃魚車停在路邊,走進一家淮海路上的飯館,名叫成都食府。爺叔點了蝦仁豆腐和家常豆腐,兩個男人在一起吃飯,就像是死去了父母的兩個孤獨的兄弟,桌子角上放著那個用牛皮紙包好的骨灰盒。爺叔經常往旁邊看一眼。

  爺叔說,你的媽媽曾經有一個機會,在你去紅衛兵長征的時候,曾經有一個五十七歲的革命老幹部希望和你媽媽認識。那個江西來的幹部獨身一人,有過戰功,但是沒有文化,所以官做得不大。他並不在乎對方的成分,只感到人老了,需要和人搭搭伴。你媽媽沒有願意。

  爺叔說,這也是為了你。這是石庫門的傳統。這裡如果有改嫁,一定被人看不起。

  爺叔最後又拿出三十元錢,說是補助,但是並沒有要瑞平簽名。瑞平默默收下了。爺叔說:“工廠里的保險箱中還有四千元的存款和公債,沒有動過。”

  瑞平說:“那不是剝削來的嗎?”

  爺叔就不再說話了。

  這一天的比賽結束之後,小妹將記分牌放進了儲藏室。瑞平等在門口,等待小妹和他說話。小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低著頭,在他身邊無聲地走過。他還能向小妹表達什麼?小妹和他之間以前有過了什麼?什麼也沒有,現在又會有什麼?什麼也沒有。

  他回家的時候,突然有著一種奇特的感覺。他不僅是走向家,還是在走向一個人。一個現在和他有一點牽連的女生。牽連這個詞是很奇特的,那就是說,你可以從此關心另外一方了。而這樣,他的生命中就有新的胚芽在生長了。不過,他也有了秘密。他走進弄堂,悄悄地看著別人的眼色,你在弄堂中就是永遠在眾目睽睽之下,無可遁形。而現在他之所以沒有臭名遠揚,是因為弄堂還需要醞釀。

  他從抽斗中拿出“萊卡”,卷上一個上海牌膠捲,――這個是正品,於是坐在朝北的小間痴痴地望著對窗。他並不知道蓓蓓是否和他有同樣的心思。他感到自己似乎有一點無恥,不再拿前天的事當成污穢下流。同樣他也有了一點寬容,感受到了蓓蓓的感情。汪蓓蓓發現了他,不時抬起頭來,將哀怨的眼睛和陳瑞平對那麼一下。他們都很小心,他們的位置,都是整間房間後牆的中間,除了對窗,左鄰右舍從窗口的任何角度視線都不能射中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弄堂中很靜,他們魂不守舍,心在怦怦跳著。汪蓓蓓的行李其實已經用不著再整理,她還是在這裡整理著。他感到了牽連的互動,而且那個人是一個女生。

  生逢1966 18(4)

  下午,陳瑞平突然被一注水流擊中,抬起頭來的時候,正好見到汪蓓蓓在對過捂住嘴笑,手中拿著一個式樣很舊的破皮球。瑞平立刻到自己小時候的玩具箱子裡去尋找,他找到了一支用竹管做成的“氣槍”,那是解放初期小孩最喜歡的玩物。他立刻在面盆里裝滿了水,將一頁大楷紙泡得濕透。蓓蓓失去了飆水的對象,正在張望,瑞平突然就“啪”的一聲,射去了一顆紙彈。蓓蓓嚇了一跳,立刻將一個皮球的水全部飆了過來。彼此無聲地哈哈大笑之後,汪蓓蓓在一個蛋糕盒子上用鉛筆寫下了“出門”兩個字。他的心思被說中了。陳瑞平立刻明白在這樣的事情上,女生永遠要比男生聰明得多,他立刻到大房間中尋找了很久,找到了一張月份牌。立刻在背面寫上了“外灘”。

  他感到自己從來沒有和一個女孩這樣默契過,球場上的默契需要成千上萬次的配合,而他們從來沒有預演過一次就有了全部的心理感應。他們都想要將彼此之間的那種玷污的沉重挽救成為一種並不骯髒的情感。汪蓓蓓就下樓了。十分鐘後,他也下了樓。他背著一個軍用背包,裡面就是萊卡相機。汪蓓蓓見到他,就輕盈地上了一輛12路,於是他徘徊在車站等下一輛,買了六分錢的票。汪蓓蓓在金陵東路外灘回頭見到了他,作了一個眼色,又走。外灘當天有很好的陽光,陳瑞平的布鞋踏在地上,也是很燙的。他見到汪蓓蓓穿的藍色上衣已經濕了很大的一片,就很心疼。他自己一直在烈日下玩球不在乎太陽,他擔心她會在什麼時候突然鼻子又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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