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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死蔭的幽谷:原文為Valley of the Shadow,確切地說應為the valley o ftheshadow of death,語出《聖經·舊約·詩篇》: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第二十三篇第四節)。此處指死亡的陰影。

  他戴上帽子走了出去,在一家槍械店停了下來,上午剩下的時間就用在那裡買自動步槍、彈藥和漁具了。做買賣的方式變了,他知道只能在到達塔希提島以後再訂購需要的東西。那些東西至少是可以從澳大利亞買到的。這種解決辦法也使他快樂,因為可以讓他避免做事,目前叫他做任何事他都心煩。他高高興興回到旅館,想到那舒適的莫里斯安樂椅在那兒等著他,便心滿意足。可一進門他卻看見喬坐在莫里斯安樂椅上等著他,心裡不禁呻吟起來。

  洗衣店叫喬高興。一切都解決了,明天他就接手。馬丁閉著眼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聽他講著,他太心不在焉,幾乎覺得自己沒有什麼思想,連偶然回答一兩句也覺得吃力。這人是他一向喜歡的喬,而喬正熱中著生活。他那絮絮叨叨的談話傷害著馬丁疲憊的心靈,是一根對他的感覺的探針,戳痛了他那倦怠的神經。當喬提醒他他們倆某一天可以戴上手套一起幹活時,他幾乎尖叫起來。

  記住,喬,要按你當年在雪莉溫泉訂下的規矩辦洗衣店的是你。他說,勞動不過度,夜間不幹活,碾壓機禁用童工,一律禁用童工,工資合理。

  喬點點頭,拿出了筆記本。

  你看這兒,今天早飯前我就在訂規章制度。你對它們怎麼看?

  他大聲朗讀著,馬丁表示同意,同時估計著喬什麼時候才會走。

  他醒來時已是後半下午。生活的現實慢慢回到他心裡。他四面望望,喬顯然是在他迷糊過去時悄悄溜走的。他倒很體貼,他思想,又閉上眼睡著了。

  以後的幾天喬都忙於組織和管理洗衣店,沒有來給他添麻煩。他出航的前一天報紙公布了他訂了馬里泊薩號艙位的消息。在他求生的欲望顫動的時候他曾去找過醫生,仔細檢查了身體。他全身沒有絲毫毛病。心臟和肺部都異常健康。凡醫生能檢查到的器官都完全正常,功能也完全正常。

  你一切都正常,伊甸先生,他說,絕對沒有問題。身體棒極了。坦率地說,我很羨慕你的健康,那是第一流的。看看你那胸膛,這兒,還有你的胃,這就是你那驚人的體魄的奧秘所在。就身體而言,你是千里挑一,萬里挑一的。要是不出意外你准可以活到一百歲。

  馬丁知道麗齊的診斷並沒有錯。他的身體是好的。出了問題的是他的思想機器。要不一走了之,到南海去,就無法治好。問題是現在,馬上就要出發了,他卻沒有了到南海去的欲望。南海並不比資產階級文明更能吸引他。出發的念頭並不使他興奮,而出發的準備所給他的肉體疲勞又使他厭惡。上船出發之後他就會好得多了。

  最後一天是一場痛苦的考驗。伯納德·希金波坦、格特露一家人在晨報上讀到他要出發的消息,忙來和他告別。赫爾曼·馮·史密特和茉莉安也來了。於是又有了事要辦,有了帳要付,有了數不清的記者採訪要忍受。他在夜校門口突然跟麗齊·康諾利告了別,便匆匆走掉了。他在旅館發現了喬,喬成天忙於洗衣店事務,設工夭早來。那是壓斷了駱駝背脊的最後一根稻草,但馬丁仍然抓住椅子扶手,和他交談了半個小時。

  你知道,喬,他說,那洗衣店並不能約束訪,你任何時候都可以把它賣掉,然後把錢花掉。洗衣店不是繩子,任何時候你厭倦了都可以一走了之,上路去流浪。什麼東西最叫你快活你就幹什麼。

  喬搖搖頭。

  我再也不打算到路上去混了,謝謝你。流浪雖然不錯,卻有個不好的地方:沒有女人,那叫我受不了。我是個喜歡女人的男人,沒有女人就不好過。可要流浪就只好過沒有女人的日子。我曾經多少次從開晚會、開舞會的屋子門前經過,聽見女人笑,從窗子裡看見她們的白衣和笑臉--嘖嘖!告訴你,那時候我簡直就在地獄裡。我太喜歡跳舞、野餐、在月光里散步這類事了。我喜歡洗衣店,喜歡漂亮,喜歡褲子口袋裡裝著大洋。我已經看見一個姑娘,就在昨天,你知道不?我簡直覺得要麼就不付老婆,要麼就立刻娶了她。想起這事我就吹日哨,吹了一天了。是個漂亮妞,眼睛最溫柔,聲音最美妙,你簡直就沒有見過。你可以打賭,我跟她是最般配不過的。嗨,你的錢多得都燒包了,幹嗎不討個老婆?全國最好的姑娘你都可以討到呢。

  馬丁搖搖頭,笑了笑,卻在心靈深處懷疑:人為什麼就非結婚不可?那似乎是一件驚人也難以理解的事。

  出航前他站在馬里泊薩號的甲板上看見麗齊·康諾利躲在碼頭上人群的邊緣。一個念頭閃過:把她帶走吧!發善心是容易的,麗齊準會高興得發狂。這念頭一時成了一個誘惑,可隨之卻使他恐怖了,慌亂了。他那厭倦的靈魂大喊大叫著提出了抗議。他呻吟了一聲,轉身離開了甲板,喃喃地說道:你呀,你已經病入膏盲,病人膏盲。

  他逃回了他的豪華艙位,躲在那兒,直到輪船駛出了碼頭。午飯時他發現自己上了榮譽席,坐到了船長右邊。不久,他又發現自己成了船上的大人物。但是坐船的大人物沒有比他更令人失望的了。他在一張躺椅上整整躺了一個下午,閉著眼睛,大部分時間都在斷斷續續地打瞌睡,晚上上床也很早。

  過了第二天,暈船的都恢復過來,全船旅客都-一露了面。他越和旅客們來往就越不喜歡他們。可他也明白這對他們是不公平的。他強迫自己承認他們都是些善良和藹的人。可與此同時他又加上了個限制語--善良和藹得像所有的資產階級一樣,帶著資產階級的一切心理上的障礙和智力上的無能。他討厭和他們談話。充滿他們那狹小錢陋的心靈的是巨大的空虛;而年輕人喧譁的歡樂和太旺盛的精力又叫他吃驚。他們從來不會安靜,只是沒完沒了地玩甲板繩圈,擲環,或是喊叫著撲到欄杆邊,去看跳躍的海豚和最早出現的飛魚群。

  他睡得很多,一吃完早飯就拿一本雜誌去找他的躺椅。那本雜誌他永遠看不完,印刷品已經令他生厭。他不明白那些人哪兒來的那麼多東西可寫,想著想著又在躺椅上打起吃來。午餐鑼驚醒了他,他感到生氣:為什麼非驚醒他不可。清醒時沒有什麼東西能叫他滿足。

  有一回他努力想把自己從昏沉里喚醒過來,便到水手艙去和水手們見面。但是自從他離開水手艙以後水手們也似乎變了樣。他好像跟這些臉膛結實、胸懷笨拙、野獸般的水手親近不起來。在甲板上沒有人因為他自己而需要馬丁·伊甸,而在這兒他又無法回到自己的階級夥伴中去,他們過去可是需要他的,現在他卻已不需要他們了。容忍這些人並不比容忍一等艙那些愚蠢的旅客和鬧翻了天的年輕人容易。

  生活於他好像是一道白熾的強光,能傷害病人疲勞的眼睛。在他能意識到時,生活總每時每刻用它熾烈的光照著他周圍和他自己,叫他難受,吃不消。馬丁是第一次坐頭等艙旅行。他以前出海時,總呆在水手艙里,下等艙里,或是在黑沉沉的煤倉里送煤。在那些日子從悶得喘不過氣的底層攀著鐵梯爬上來時,他常常瞥見一些旅客穿著涼爽的白衣,除了尋歡作樂什麼事也不做。他們躲在能遮蔽太陽和風的涼棚下,有著殷勤的侍僕關心他們的一切需要和怪想。那時他覺得他們所活動和生活的場所簡直就是地道的天堂。好了,現在他也到了這兒,成了船上的大人物,在它核心的核心裡生活,坐在船長的右手,可他回到水手艙和鍋爐間去尋找他失去的天堂時,卻一無所獲。新的天堂他沒有找到,舊的天堂也落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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