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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轉身正要離開,一個跟他走同一方向的流浪漢從身後走來向他乞討。

  我說,先生,給我一個兩毛五的角子住店好麼?他說。

  那聲音叫馬丁轉過身子,卻隨即跟喬握起手來。

  還記得我們在溫泉告別的時候麼?那人說,那時我就說我們會見面的。這一點我從骨頭裡都感覺得到。現在我們可不就在這兒遇見了麼?

  你看去挺不錯嘛,馬丁帶著欣賞的口氣說,你長胖了。

  當然長胖了,喬滿臉歡喜,我是直到開始了流浪才懂得生活的。我體重增加了三十磅。可在那些日子卻瘦得皮包骨頭。我倒的確適合於流浪。

  可你仍然在找錢住店,馬丁刺他一句,而今天晚上又很冷。

  哈!找錢住店麼?喬一隻手插進屁股口袋,抓出一大把角子,這可比做苦工強多了。他得意揚揚地說,你看起來挺闊的,所以我就敲你一傢伙。

  馬丁哈哈大笑,認了輸。

  這一把錢倒夠你大醉幾回的,他話外有話。

  喬把錢塞進了口袋。

  我從不大醉,他宣布,從不喝醉,雖然我要醉也沒有誰會擋我。我和你分手之後只醉過一回,那是意外,空肚子喝了酒。我幹活像吉生的時候酒醉得也像畜生,我生活像人的時候喝酒也就像人了--高興時偶爾來上兩杯,絕不多喝。

  馬丁約好明天跟喬見面,就回到旅館。他在辦公室看了看船舶消息。五天後馬里泊薩號就去塔希提島。

  明天在電話上給我訂個豪華艙位,他告訴服務員,不要甲板上的,要下面的,迎風一面--在舷,記住,左航。你最好是記下來。

  一回到房裡他就鑽進被窩像個孩子似的睡著了。那晚發生的事對他毫無影響。他的心已經死滅,留不下什麼印象。他遇見喬時的溫暖情緒也非常短暫,他隨即因那往日的洗衣工的出現而厭煩,為不得不說話而難受。五天以後他就要到他心愛的南海去了,可那對他也沒有了意思。他閉上眼,一睡八個小時,睡得正常,舒坦,沒有煩躁,沒有翻身,也沒有夢。睡眠於他就是忘卻。他每天都為醒來感到遺憾。生命使他煩惱了,厭倦了,時光叫他難堪。

  第四十六章

  我說,喬,第二天早上他招呼當年一起幹活的夥伴說,二十八號街有一個法國人賺了一大筆錢,打算回法國。他開了一家小蒸汽洗衣店,花里胡哨,設備齊全,你若是想安定下來,可以拿這家鋪子開張。這錢你拿去先去買幾件衣服,十點鐘到這個人的辦公室去。洗衣店就是他給我找到的。由他帶你去,要你去看一看,你如果中意,覺得價錢合適--一萬二千塊--就回來告訴我,那店就歸你了。現在去吧,我很忙。你呆會兒再來,我們再見面。

  聽著,馬,那人慢吞吞地發起火來,緩緩說道,我今天早上是來看你的,懂嗎?不是來要什麼洗衣店的。我是來和老朋友聊天的,可你卻要塞給我一家洗衣店。我來告訴你怎麼辦。你還是帶了你那洗衣店到地獄去吧。

  他正要衝出屋子,馬丁一把揪住他的肩頭,揪得他轉過身來。

  聽著,喬,你要是那樣做,我就揍你腦袋,看在你是老朋友面上,揍得更狠。明白麼?願挨揍嗎?願嗎?

  可喬已經揪住他,打算把他摔倒在地,但馬丁卻控制了他。他扭來扭去,想擺脫馬丁的優勢。兩人彼此抱住,在屋裡搖晃了一陣,便摔倒在一把已破的藤椅上。喬壓在下面,雙手被抓住了,直伸著,馬丁的膝蓋頂在他胸口上。他已經氣喘吁吁,馬丁放掉了他。

  現在咱們來談一談,馬丁說,你別跟我耍橫,我要你先辦完洗衣店的事再回來,咱倆那時再為了老交情談談老交情。我早告訴過你,我很忙。

  一個僕役剛送來了早班郵件,一大抱信件和雜誌。

  我怎麼能又跟你談話又看這些東西呢?你先去把洗衣店的事辦了,然後咱倆再見面。

  好吧,喬勉強同意了,我認為你剛才是在回絕我呢,看來我是誤會了。可你是打不過我的,馬,硬碰硬地打,我的拳頭可比你打得遠。

  哪天咱們戴上手套再較量吧,馬丁笑了笑,說。

  肯定,我把洗衣店辦起來再說,喬伸直了手臂,你看見我能打多遠嗎?能打得你倒退幾步呢。

  大門在洗衣工背後關上之後,馬丁嘆了一聲,鬆了口氣。他已經變得落落寡合了,他一天天發現自己更難跟人和諧相處。別人的存在令他心煩,硬要跟人說話也叫他生氣、煩躁。一跟別人來往他就要設法找藉口擺脫。

  他並不立即開始拆看郵件,只坐在椅子上打吨,什麼都沒幹地過了半小時。只有一些零碎的模糊念頭偶然滲透到他的思想里,更確切地說,他的思想只極偶然地閃出一兩星火花。

  他振作精神看起郵件來。其中有十二封是要他簽名的--這類信他一眼就能看出來;還有職業性的求助信,還有一些怪人的信。一個人寄來了可用的永動機模型;一個人證明世界的表面是一個圓球的內壁;一個人打算買下下加利福尼亞半島組織共產主義僑居地,來請求財政援助。什麼人都有。還有些是婦女,想認識他,其中有一封使他笑了,因為附有一張教堂座位的租金收據,證明她虔誠的信念和正派的作風。

  編輯和出版家的信件是每日郵件的主要部分。編輯們跪地乞求他的稿件,出版家們跪地乞求他的書--乞求他那些被人輕賤的可憐的手稿,當初為了籌集它們的郵資,他曾把一切值錢的東西都送進當鋪,過了許多悽慘的日子。還有些是意外的支票,是英國連載的稿費,外國譯本預付的稿費。他的英國代理人通知他,有三本書的德文翻譯權已經賣出;又通知他他的作品已有瑞典譯本問市,只是得不到稿酬,因為瑞典沒有參加伯爾尼版權公約。還有一份名義上申請批准俄文譯本的信,那個國家也同樣沒有參加伯爾尼公約。

  他又轉向一大捆由各編輯部寄來的剪報。他讀到有關自己和圍繞自己所形成的風尚的消息。那風尚已成了狂熱。他全部的作品已經五彩繽紛地席捲了讀者,狂熱似乎便由此形成。讀者已被他頜倒了。他嚴然成了當年的吉卜林。那時吉卜林臥病在床,奄奄一息,他的作品卻由於群氓心態的作用,在群氓中突然風行起來。馬丁想起世界上那同樣的群氓曾如何大讀吉卜林的作品,向他歡呼,卻絲毫不理解他,然後又在幾個月之內突然何他撲去,把他撕扯成了碎片。想起了這事馬丁不禁苦笑。他算老幾?他能保證在幾個月之後不受到同樣的待遇麼?好了,他得騙騙群氓諸公。他要到南海去,去修建他的草牆房屋,去做珍珠和椰子干生意,會駕駛帶平衡翼的獨木船在礁石間出沒,捕捉鯊魚和鯉魚;到泰歐黑山谷附近的峭壁上去打野苹。

  想起吉卜林他明白了自己目前處境的發發可危。他清楚地看到自己此刻正在死蔭的幽谷①之中。他身上的全部活力正在消退、衰敗、趨於死亡。他意識到了自己睡眠太多,卻還非常想睡。以前他恨睡眠,恨它剝奪了他生活的寶貴時間。他在二十四小時裡只睡四小時還嫌四小時生活時間被剝奪。他曾經多麼不願意睡覺!可現在他所不願意的卻是活著。活著並不美妙;在他嘴裡生活已沒有了甜蜜,只有苦味。他的危機正在這裡。沒有生活欲望的生活距離長眠已經不遠。某種遼遠的求生的本能還在他心裡搏動,他明白他必須走掉。他望了望屋子,一想起收拾行李他就心煩。也許還是留到最後再收拾為好。現在他可以去採購旅行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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