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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我是會原諒的,他不耐煩地說,沒有可原諒的東西時原諒是容易的。你做的事其實不需要原諒。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思想行動,超過了這個他就無法行動。同樣,我也無法因為不去找工作而請求你原諒。

  我是出於好意,她解釋道,這你知道,我既然愛你就不會不存好意。

  不錯,可是你那一番好意卻可能毀了我。

  的確,的確,她正要抗議卻被他陰住了,你是可能毀了我的寫作和事業的。現實主義支配著我的天性,而資產階級精神卻仇恨現實主義。資產階級是怯懦的,他門害怕生活,而你的全部努力就是讓我害怕生活。你可能讓我公式化,你可能把我塞進一個五尺長兩尺寬的生活鴿子籠里,在那裡生活的一切價值都是縹緲的,虛假的,庸俗的。他感到她打算抗議。庸俗性--從心眼裡冒出來的庸俗性,我得承認--是資產階級的風雅和文化的基礎。正如我所說,你打算讓我公式化,把我變成你們階級的成員,懷著你們階級的理想,承認你們階級的價值觀念和你們的階級成見。他憂傷地搖搖頭,而你到了現在也還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麼。我的話聽在你耳里並不是我打算表達的意思。我說的話對於你簡直是奇談怪論,可對於我那卻是要命的現實。你至多只感到有點糊塗,有點滑稽,這個從深淵的泥淖里爬出來的小伙子居然敢對你們的階級作出評價,說它庸俗。

  她疲倦地把頭靠在他身上,因為一陣陣緊張,身子戰慄著。他等她說話,停了一會兒,又繼續說了下去。

  現在你想讓我們言歸於好,想和我結婚,你需要我,可是,你聽著--如果我的書沒有引起注意,我現在還會依然故我,而你仍然會離我遠遠的。全都是因為那些他媽的書--

  別罵粗話,她插嘴說。

  她的指責叫他大吃了一驚,他不客氣地哈哈大笑起來。

  正好,他說,在關鍵時刻,在你似乎要拿一輩子的幸福孤注一擲的時候,你又按老規矩害怕起生活來了--害怕生活,也害怕一句無傷大雅的粗話。

  他的話刺痛了她,讓她意識到了自己行為的幼稚。不過她也覺得馬丁誇大得過火了一些,心裡感到憤慨。兩人默不作聲,呆坐了許久。她心急火燎地考慮著,他卻思量著自己已經消逝的愛情。現在他才明白他從沒有真正愛過她。他所愛的是一個理想化了的露絲,一個自己所創造的虛無縹緲的露絲,是他的愛情詩篇里的光華燦爛的精靈。這個現實的露絲,這個資產階級的露絲,這個有著種種資產階級的弱點。滿腦子塞著無可救藥的資產階級成見的露絲他從來就不曾愛過。

  她突然開始說話了。

  我知道你的話大多是事實。我害怕過生活,我對你的愛有過錯誤,可我已經學會了更正確地戀愛。我愛現在的你,過去的你,愛你所走過的道路。我因為你所提出的我倆困階級不同而產生的差異而愛你,因為你的信仰而愛你,雖然我不理解你的信仰,但我相信我可能理解。我要花功夫去理解它,甚至包括你的抽菸和粗話--它們都是你的一部分,因為它們我也要愛你。我還可以學習。在剛才這十分鐘裡我就學到了許多東西。我能到這兒來就說明我已經學到了許多東西。啊,馬丁!--

  她抽泣著向他靠了過去。

  他擁抱她的手臂第一次表現了溫柔和同情,她快活地動了動,臉上閃出了光彩,表明她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太晚了,他說。他想起了麗齊那句話。我是個有病的人--啊,不是身體有病,而是靈魂有病,是頭腦有病。我好像失去了我的一切價值,什麼都滿不在乎了。你要是幾個月以前這樣做,情況會不相同,可是現在太遲了。

  還不太遲,她叫了起來,我來告訴你。我會向你證明我的愛情成長了。愛情比我的階級和我所愛的一切都更重要。我要拋棄資產階級最喜愛的一切。我不再害怕生活了。我要離開我的父母,讓我的名字成為朋友間的笑柄。我現在就要搬到你這兒來住,只要你願意,可以和我隨意相愛。我要以和你一起生活為驕傲,感到快樂。如果我以前曾經背叛過愛情的話,那麼我現在為了愛情就要背叛過去使我背叛的一切。

  她眼裡閃著光芒,站在他面前。

  我在等著你呢,馬丁,她低聲說道,等著你接受我的愛,你看看我。

  他望著她想道,真是精彩。她就這樣彌補了她所缺少的一切了,終於站了起來,真誠的女人,超越了資產階級的傳統。了不起,精彩,挺而走險。但是,他是怎麼了?他並不曾因為她的行為而狂歡,而激動。那了不起的感覺,那精彩的感覺只是理智上的。在他應當燃燒時他卻冷冷地估量著她。他的心沒有被打動,他意識不到任何對她的欲望。他又想起了而齊那句話。

  我病了,病得很厲害,他做了一個失望的手勢,說道,到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我病得這麼厲害。我身上少了點東西,我從來沒有害怕過生活,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叫生活填得太飽。我被填得太多,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如果肚子還有縫隙,我現在是會需要你的。你看我病得多厲害。

  他頭向後仰,閉上了眼睛,然後像一個哭泣的兒童望著陽光透過淚膜遮蔽的眼球忘記了悲傷一樣忘掉了他的病,忘掉了露絲的存在,忘掉了一切。以他的眼帘為背景的蓬勃生長的叢叢草木被熾熱的陽光穿透了,他望著。綠色的葉叢並不恬靜,陽光又太耀眼刺目,望著它使他覺得難受。可不知道為什麼,他仍然望著。

  門把手的聲音驚醒了他,露絲已經走到了門口。

  我怎麼出去呢?她眼淚汪汪地問道,我害怕。

  啊,對不起,他跳了起來,叫道,我出神了,你知道。我忘了你在這兒。他摸摸自己的腦袋。你看,我剛才不大正常。我送你回家去吧。我們可以從僕役的門出去,沒有人會看見的。把那窗簾拉下來,一切都會好的。

  她緊挨著他的手臂走過燈光暗淡的市道,走下狹窄的樓梯。

  我現在安全了,兩人來到人行道上,她說,同時從他手臂了抽出了手。

  不,不,我送你回家,他回答。

  謝謝,不用了,她拒絕,沒有必要。

  她第二次要抽掉手,他一時感到了好奇:現在她已無危險可言,為什麼反而害怕了?她為了擺脫他幾乎手忙腳亂了。他想不出理由,只以為她是緊張。他沒有放掉她打算縮回的手,只帶了她繼續往前走。走過半段街區,看見一個穿長外套的人閃進了一家門口。他經過時瞥了一眼,儘管那人領子掀得很高,他卻深信自己看見的是露絲的弟弟諾爾曼。

  露絲和馬丁走路時沒大說話。她是驚呆了,他則冷漠。有一回他說他要走,要回南海去;有一回她要求他原諒她來看了他,然後兩人便再沒有話。到了門口,分手也是禮貌性的。兩人握了握手,互道晚安,他又脫帽致意。門關上了,他點燃了一支香菸,走上回旅館的路。他回到剛才諾爾曼躲進去的屋門口時,停住步子,帶著特別的心清查看了一下。

  她撒謊了,他大聲說道,她要我相信她冒了很大的危險,其實她一直知道她弟弟就在外面等著送她回家。他不禁笑出聲來。啊!這些資產階級!我倒霉的時候連跟他姐姐在一起也不配,怕叫人看見。我有了銀行存款他卻親自把姐姐給我送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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