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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歌已經唱完,

  我已把詩琴收起。

  歌聲與歌唱轉瞬即逝,

  如籠在紫苜蓿上的

  輕靈而縹緲的影子。

  我的歌已經唱完,

  我已把詩琴收起。

  我曾歌唱如早起的畫眉,

  鳴囀在露濕的灌木叢里。

  可此刻我已經喑啞無語,

  如一隻唱厭倦了的紅雀,

  因為我喉里再沒有歌曲,

  我已度盡我歌唱的日子。

  我的歌已經唱完,

  我已把詩琴收起。'

  瑪利亞再也受不了了,急忙到爐邊盛滿了一大缽湯,把用勺子從鍋底濾出的她家大部分的肉末和蔬菜放了進去。馬丁鼓起勁坐起身子吃了起來。一面舀著一面叫瑪利亞放心,他決沒有夢囈,也沒有發燒。

  瑪利亞離開之後他仍耷拉了兩肩陰鬱地坐在床邊,眼睛失神地望著,對一切都視而不見,直到一本雜誌撕破的封面把一道光芒射進了他漆黑的腦子裡。那份雜誌是早上送到的,還沒有拆開。他以為是《帕提農》,八月號的《帕提農》,上面一定有《蜉蝣》,要是布里森登能看見就好了!

  他翻閱著雜誌,突然住了手。《蜉蝣》是以特稿形式刊登的,有豪華的題花和比亞茲榮①風格的邊框裝飾。題花一側是布里森登的照片,另一側是英國大使約翰·伐琉爵士的照片。一篇編輯部的介紹短文引用伐琉大使的話說:美國沒有詩人。《蜉蝣》的出版等於是《帕提農》一聲斷喝:看看這,約翰·伐琉爵士!雜誌把卡特萊特描寫為美國最偉大的評論家,並引用他的話說《蜉蝣》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詩篇。最後編輯的前言以下面的話結束:我們對於《蜉蝣》的傑出之處還沒有完全認識;也許永遠也無法認識。但是我們再三拜讀此詩,對其詞語及結構總是驚訝莫名,我們驚訝布里森登先生的詞語從何而來,又如何聯屬成了此文。接下來就是那首詩。

  ①比亞茲萊(Audrev Beardsley,1872-1898):英國唯美派藝術家,其黑白裝飾畫最為膾炙人口。代表作有為《亞瑟王之死》和王爾德的劇本《莎樂美》所作的插畫。

  你死了倒好,布里老兄,馬丁喃喃地說,讓那雜誌從膝蓋之間滑落到地上。

  那廉價、那庸俗真叫人要嘔吐,可馬丁卻又冷冰冰地覺得並不太想嘔吐。他倒希望自己能生氣,但他已沒有了生氣的力氣。他太麻木,血液太粘稠,流速達不到發脾氣所需要的理想的激動程度。可歸根到底,那又有什麼關係?這種現象和布里森登所藐視的資產階級社會的一切豈不正好合拍麼?

  可憐的布里,馬丁內省道,他是永遠也不會原諒我了。

  他打疊起精神,捧起了一個箱子,原來是用來裝打字紙的。他瀏覽了一下目錄,從裡面抽出了十一首他那朋友的詩,把它們橫著撕破又豎著撕破,扔進了字紙簍里。他懶洋洋地做著,做完又坐在床邊茫然地望著前面。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最後在他那一無所見的視覺里出現了一道白色的光,長長的,平躺的,很怪。他再看,那水平的光越來越清楚了,他看見了,原來是在太平洋白色的波濤之間的一道霧蒙蒙的珊瑚礁。然後他就在重重的浪花里看見了一隻獨木船--帶平衡翼的獨木船①。他在船尾看見一個掛著朱紅腰布的青銅色的年輕神靈,揮動著閃亮的槳片。他認出來了,那是莫提,塔提前長最小的兒子。地點是塔希提島②。那霧蒙蒙的珊瑚礁以外就是帕帕拉的美妙的土地,酋長的草屋就坐落在河口。那時已是黃昏,莫提打完魚要回家,正等著大浪來送他飛越珊瑚礁。這時馬萬也看見了自己,正按以前的習慣坐在獨木船前面,槳放在水裡,等候著莫提的命令,準備在那大潮的碧玉般的高牆從身後打來時不要命地划過去。然後,馬丁已不再是看客,而成了劃著名獨木船的自己。莫提大喊大叫,兩人在筆陡飛旋的碧玉高牆上拼命地劃著名槳。船船下海浪嘶嘶地怒吼著;有如噴著水氣的噴頭,空氣里瀰漫著飛濺的浪花,衝擊奔騰的喧譁聲此起彼伏,然後,獨木船便已漂浮在礁湖裡平靜的水面上。莫提哈哈大笑,眨巴著濺過眼裡的海水,然後兩人便划進了用碎珊瑚鋪成的海灘旁。那兒,在夕陽里,椰子樹的綠葉之間露出了一片金黃,那就是塔提的草屋子單打成的牆面。

  ①帶平衡翼的獨木船:這種土著獨木船兩側伸有架子,架上有浮木,用以穩定船身,以免傾側。

  ②塔希提島:南太平洋的一個小島,靠近社會群島。法國著名畫家高更曾在此居住,並以該島風景和人物為素材創作了許多名畫,此島因此被看作現存人間的伊甸園,為世人矚目。

  那畫面談去了。他眼前出現了自己骯髒凌亂的房間。他努力想再看到塔希提,卻失敗了。他知道那裡有些樹叢里有歌聲,月光下還有姑娘們在舞蹈,但是他已看不見了。他看得見的只有那凌亂的書桌,打字機留下的空白,還有不曾擦洗過的窗玻璃。他呻吟了一聲,睡去了。

  第四十一章

  馬丁酣睡了一夜,一動不動,直到送早班郵件的郵遞員把他驚醒。他感到疲倦,沒精打采,只漫無目的地翻著郵件。一家強盜雜誌寄來了一個薄薄的信封,裡面有一張二十二元的支票。他為這筆錢已經催討了一年半。他注意到了那個數字,卻無動於衷。以前那種發表作品收到支票時的激動已經沒有了。這份支票不像以前的支票,其中再沒有對遠大前程的預告。在他眼裡那只不過是二十二元錢的一張支票,可以買一點東西吃,如此而已。

  同一批郵件里還有一張支票,是從紐約一家周刊寄來的,是一首幽默詩歌的稿酬,十塊錢,幾個月以前採用的。一個想法來到他心裡,他心平氣和地思考著。他不知道以後要做什麼,也不急於做什麼,但他卻非活下去不可,何況他還欠了一大批債。若是把他堆積在桌子底下的那一大堆稿件全部貼上郵票,重新打發出去旅行,會不會得到什麼回報呢?其中的一兩篇說不定能夠被採用,那就可以幫助他生活下去了。他決定作這筆投資。他到奧克蘭兌現了支票,買了十塊錢郵票。一想起回到那憋氣的小屋去做飯吃他就氣悶,於是第一次拒絕了考慮欠債的問題。他知道在屋裡可以用一毛五到兩毛錢做出一頓像樣的早飯,但是他卻進了論壇咖啡館,叫了一份兩元一客的早餐。他給了傳者一個兩毛五的硬幣,又花了五毛錢買了一包埃及香菸。那是他在露絲要求他戒菸之後第一次抽菸,不過現在他已經找不出理由不抽了,何況他還很想抽。錢算得了什麼?他用五分錢就可以買一包度浪牌菸葉和一些捲菸紙,自己卷四十支--可那又怎麼樣?此刻的錢,除了能夠立即買到手的東西以外,對他已經毫無意義。他沒有海圖,沒有船舵,也沒有海港可去,而隨波逐流意味著不用理會生活--生活只叫他痛苦。

  日子一天天默默過去。他每天晚上照例睡八個小時。現在他在坐待更多支票寄來,只到日本料理去吃飯,一餐一毛錢。他消瘦的身子豐滿起來了,凹陷的雙頰平復了。他不再用短促的睡眠、過度的工作和刻苦的學習來折磨自己了。他什麼都不寫了,書本全關上了。他常常散步,長時間在山裡、在平靜的公園裡溜達。他沒有朋友,沒有熟人,也不結交朋友--沒有那種要求。他在等待某種衝動出現,好讓他停了擺的生活重新啟動。他不知道那啟動力會從哪兒來;他的生活就一直那麼沮喪、空虛、沒有計劃、無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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