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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必有千個家破,萬個人亡。

  當他們奉命去追殺“叛黨”之際,一定也是理直氣壯的。

  難道自己的主人不曾起過殺機嗎?

  不過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而已。

  這洗滌滄海中的三顆小小栗粒,他們若非政治家手中的棋子,便是終於被消滅的證人。――他們永遠都不是英雄豪傑,一場場權力鬥爭的遊戲,欲避無從。

  那嚮往權力的,還沒到手,將要到手,已經到手,想到手更多更牢,世情在變,他們的命運也隨之而變,怎會有“自己”?

  誰真正偉大?

  三人靜坐竹林,苦苦思索。

  長夜漫漫。已是八月,難怪秋意襲人。打個寒噤,不知因為風冷,還是人情之涼薄。

  快到天亮時,突然下了一場雨。

  隨涼風吹過,雨就來了。不大,卻細、密,如粉般撲到他們那光禿禿的頭顱。如一隻輕撫的大手。

  他們沒動過分毫。

  有禪院的晨鐘自遠處傳來。

  只覺得失是非一場空。一場愚弄,賠上一切。

  石彥生眯著眼,雨鋪滿他一頭一臉。

  他站起來。

  兩個曾經出生入死共同進退的部屬,也如前站起來,追隨著他。這位過去的大將軍,向二人下令:

  “你們走吧。毀容、改名換姓,當個普通人去。”

  石彥生回頭暴喝:

  “走吧!”

  他孑然一身,步入深山。

  山如謎。

  第六章

  21

  走了整整一天。

  歸鳥背馱著夕陽回巢去。山林有奇異的和暖溫柔。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巢穴。

  見一座素淡古樸的禪院,曰“彤雲”。

  “彤雲”不比“天寧”,它不夠輝煌莊嚴,只在山林清清靜靜安坐著。懸空建於兩岩之間,就岩起室,飛梁穿過了石fèng,上載危石,下臨深淵,險奇如“橫空出世”。

  石彥生之所以尋到這禪院,是為了一個人。

  他見到他時,銀絲飄拂,卻又紅顏白髮出塵。腰板不能挺直,要林間摘糙藥野花,動作麻利活潑,矍鑠而頑皮。

  尾隨這個老人,目送他進了彤雲禪院。

  後來,石彥生跪在他座前。

  老人在坐禪入定,良久。石彥生等他醒來,不敢稍加驚動。

  直至他悠悠張開了眼睛。

  一見座前多了個陌生和尚。老人如頑童般驚詫的反應。

  “靜一求方丈收容。”

  “哎唷――”他揮手,尖著嗓子,“我沒有禪,你不要來上當。貧僧不過騙幾頓素菜吃吃,覺得好吃,才吃上好幾十年。”

  石彥生堅決地:

  “靜一求方丈收容。”

  老人端詳這人,他魁梧偉岸,身軀結實,分明是個武人,但方正的臉已經有了風霜和勞累的縷痕,眼神絕望。

  “唔,吃了好東西,也希望人家來嘗嘗,也罷。不過,不是說剃了頭髮就算和尚的。”老人瞧著石彥生,“你隨時長回頭髮溜掉了,不要告訴我,免煩。哦。”

  “靜一之志已總司令。”

  “好!我來問你:有沒有借人東西、欠錢沒還?”

  “沒有。”

  “有沒有答應過的事未做?”

  “沒有。”

  “有沒有父母、妻兒、好友?”

  “沒有。”

  “呀哈!”老人怪笑一聲,“我看你也真是除了出家,沒什麼好做了。”

  想想又問:

  “你為什麼來?”

  “我已明白了是非。”

  老人大叫:

  “什麼?‘是非’你明白了?你說:為什麼螃蟹見到人,會奇怪:‘怎麼這個怪物是直著走的?’”

  石彥生一聽,怔住,抬頭望定老方丈。

  “曖,你瞪著我沒用。我也是不明是非的大騙子。你既來了,摸清楚我到底騙了你什麼,這就是‘頓悟’了。”

  石彥生一時之間,還不知他遇上的是什麼人,什麼禪機。完全沒有規矩方圓,他在想,下一步該怎麼做?

  “靜一是吧?――我頭髮長野了,你幫我剃剃、”

  “弟子不敢。”

  “什麼敢不敢。少拘泥,來。”

  剃髮是一項多麼莊嚴、虔敬的儀式,不但設壇、鳴鐘、焚香,而且有很多繁文縟節和禮法,豈是說干就干?

  但老方丈十渡,他已經一百一十一歲了,笑嘻嘻地哈哈:“來!”

  石彥生並不是一個熟練的和尚。

  他一下一下的,把銀白色的髮絲削去,一時不小心,弄存兩三道口子。

  當他後來用糙藥敷上十渡老方丈的頭上,血止了,他竟若無其事地道:

  “手藝不錯!你瞧,這半邊頭種了糙,得,另外半邊留給我種花吧!”

  小節完全不拘。

  石彥生也失笑了。方丈問:

  “你吃過飯沒有?”

  “沒。”

  “吃飯吧。”

  “吃完飯呢?”

  “那就大便吧。”

  ――他是不是說了些什麼道理,而自己未開悟,一時領略不到呢?

  石彥生自錯綜複雜的一宗宗血案抽身出來,放下萬緣,擺脫是非。是什麼可令他消除迷惘,“頓悟”起來?

  他的生命才剛開始呢。

  “你怎麼啦?”

  “――”

  “東西自己吃,屎尿自己拉。我幫不到你。”他道,“還有,你是‘靜一’吧?”

  十渡和尚轉向就走了。

  石彥生站在那兒,想了半天。

  從此,他是靜一了。

  22

  禪院的芭坑很簡陋,分了三個小間。

  十渡、靜一,還有另一位和尚,微光。

  微光四十許。靜一發覺他不作聲,常躲人。心中時有疑慮未得開悟,眉頭緊鎖不已。

  三人各自如廁。

  老方太一壁努力大便,一壁沉吟:

  “――唔,這‘頓悟’嘛,很簡單。――你大便急了,找不到茅坑,憋得一身汗,肚子又痛。――找到了,一蹲,‘咚咚咚’幾下子。啊!好暢快!”

  他完事了,整衣而出。

  靜一也完事了。

  “呀――”

  忽然傳來一聲尖叫。

  原來是微光:

  “我悟了我悟了!”

  老方丈頑皮地,好整以暇地問:

  “悟了什麼?”

  “‘佛’是揩掉干屎的破竹片!”

  “繼續吧。”他鼓勵道。

  微光興奮了:

  “用這破竹片把擋路的干屎都揩掉,去除了污穢,道路就清淨了,來往不受阻礙,直通淨土。”

  老方丈讚嘆:

  “呀,充滿美好的想像!”

  “佛為了救援眾生,必須混入俗界,――越臭的地方,越髒的地方,越有用。”

  微光想通了,也忘了自己有沒有便意,當他出來時,一臉光輝,忙與十渡老方丈深深一揖。

  二人心靈互通地,旁若無人。

  方丈向靜一微微一笑:

  “俗?”

  他補充:

  “當然,如果像‘白馬入蘆花,銀碗裡盛雪’那樣,會好聽點。”

  然後他向靜一及微光二人吩咐:

  “靜一不明,不用工作。微光明白,工作更多。你去打幾桶井水,把茅坑洗淨,把四周的污水清除。”

  微光望污水溝:

  “有蟲子。不怕傷蟲殺生?”

  “喝!”方丈生氣了,“目的是清潔,便是清潔,不為傷蟲!你明白了嗎?你還是不明白!”

  靜一見微光又陷入苦惱中了。

  ――真是一條漫漫長路。

  這夜有風。

  天上見不著星星,漆黑而空洞。風指著必然會憔悴的樹葉,像一雙預言的手。

  在暗夜裡,一盞青燈透過窗格子照射著,遠看如模糊的一朵白蓮,近看卻是幾乎有像老方丈年歲古舊的一座禪房。

  十渡領著靜一在坐禪靜修。

  他教他以右腳壓左腿,再以左腳壓右腿,是謂“降魔坐”。

  “不過,”他道:“只要坐得舒服也就是了。參禪不在乎腿。”

  方丈閉目。

  靜一不解:

  “我們不念阿彌陀佛的麼?”

  他記得在天寧寺所受一絲不苟的戒律和規矩,只覺這處隨意而優悠。

  “心中有佛就夠了,不必大喊大叫。”

  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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