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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一半信半疑。

  方丈道:

  “佛教有八萬四千法門,各宗各派,走著去、人抬著去、騎馬去、坐車去……,目的地都一樣嘛。”

  蚊子飛過,在寂靜中,嗡嗡聲音響在耳畔。方丈用拂塵,輕輕一拂,脫俗祥和。

  “你目的是什麼?”靜一問。

  “我念佛,唯一目的是‘不想做人’了。”

  “坐禪就可成佛嗎?”靜一又問。

  方丈不答。

  這一百一十一歲的老人,已是平靜入定,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蚊子又來了。

  靜一已把眼睛闔上。完全忘記了它。

  他掌心向上,兩掌相疊,左上右下。兩個大拇指相拄,正身端坐,耳與肩對,眼與鼻對,鼻與臍對,舌尖放在上顎唇齒處,雙目微閉……

  心中試著摒除雜念,靜定思維。

  蚊子已經騷擾不了他了。

  他觀想蓮花清淨,直到虛冥,眉心空無一物。從未試過,如找到通道。

  身體有股氣,微微在運行流動。漸漸,個人冉退,他不知自己在什麼地方了。

  世有六道輪迴:地獄、餓鬼、畜牧、修羅、人、天。

  什麼才是“不想做人”?

  為什麼?

  ……

  日子無聲地過去。

  天氣有點清寒。

  靜一受彤雲神院“三壇傳戒”。

  老方丈為他燒上香疤。

  香菸裊裊上升,方丈先在靜一頭頂上印上小黑圈,然後以蠟粘了香,一一燃點,九個。

  漸燒至盡頭,香熄火滅,留下九個白色的戒疤。

  以後,這處也不再長出頭髮,疤痕鮮明奪目。

  靜一虔誠地承受著皮肉之苦。

  “你願意將身體如香燭般燃燒奉佛嗎?”

  “弟子願意。”

  “留下戒疤乃是烙印。”

  “弟子明白。”

  “世間五欲,是色、聲、香、味、觸,誑惑凡夫,不得親近。”

  “弟子遵從。”

  “好了,好了,儀式是這樣,回答得再響亮,也不如靜靜地做出來。你瞧我這老和尚,一個香疤都沒有呢,不是燙得越多越好的。”

  靜一望定十渡。

  23

  李世民是在八月九日於顯德殿登極即位的。

  江山屬於他了,看來格外秀麗如畫。

  太極宮也屬於他了。它氣勢磅礴,虎踞龍盤之姿。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蓬萊殿、含涼殿、玄武殿……――“玄武”,這二字是他勝利的標記。

  李世民,二任帝,“太宗”,是年方三十。

  簇擁在身邊的,都是謀略和才幹過人的功臣,他表現得很尊重善任,且大赦天下。關內及蒲州、芮州、虞州、泰州、陝州、鼎州等六州,免除二年田賦及捐稅;其他各州則免除差役一年。宮女,幽閉堪憐,他又釋放出宮。……

  ――但,他晚上還是睡不好。

  霍達於某天夜晚,為他展示畫像,以示忠心。

  李世民自寢宮出,臉容非常憔悴,雙目無神,打著呵欠。他端視畫像:

  “這二位大將軍果然畫得十分神武!”

  霍達深藏不語。

  自太宗皇帝陰謀弒兄殺弟,又從父王手中奪得帝位後,心中不安,常有餘悸,夢中聽見悽厲的鬼叫聲,都在呼冤尋仇:

  “還我頭來!還我頭來!”

  他迷迷糊糊,總見看不清的人影,向他拉滿了弓,箭在弦上,然後直射他心房,自己的血,是腥甜而微溫的,血流不止,一直浸濕了整副戎裝,他慘遭沒頂。……

  幾回自夢中驚醒,殘片猶在眼底翻動,那血的腥甜,歷久未散。

  “鬼!鬼!”

  他掙扎著爬起來,一身冷汗。

  於是再也不敢入睡。

  大將秦叔寶、尉遲恭,聽得宮中鬧鬼,二人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自告奮勇,全身披掛,手執兵器,待衛寢宮門外,直至天亮。

  霍達道:

  “得知陛下因二位功臣值夜宮門之外,再也聽不到怪聲,可安心穩睡,特命畫工畫將下來,可張貼以供驅鬼。”

  “好主意。”李世民道:“快貼上。”

  威嚴一如門神。

  他頷首一笑。

  忽又念得:

  “霍達,‘漏網之魚’還沒找著麼?”

  “告密領賞的有,部屬追殺不力,我曾吩咐他們多加注意,寧枉毋縱。”

  李世民語重深長:

  “天下得來不易,恩威並施正是開始。”

  “臣明白。”

  “聽說,在寺院裡逃出去的?”

  ――原來他知之甚詳,霍達一愕,不敢怠慢:

  “是。惟全國佛教大盛,叛黨託庇寺院,官兵難以一一撤回擅闖。”

  “是嗎?在我地土上,搜不出一個人來?”他微笑了:“武德年間,太上皇不是下詔淘汰僧道麼?再者,時移世易――不必拘泥,要闖就闖。”

  改變歷史,把痕跡用力抹掉,他已命史官在編制年表紀事時,好好地寫。應寫的才寫。

  李世民閉目養神:

  “除石彥生外,朕當大赦其他叛黨。――他知道太多了!”

  霍達心頭一凜。

  瞬即恢復平靜,非常忠心地朗聲而應:“是!”

  “朕著你辦妥此事,在你能力範圍以外麼?”

  “不。請給臣多一點時間。”

  李世民把雙目張開一條fèng:

  “我給你時間,也給你一個助手!“

  “誰?”

  他一招手。

  重重的幃幕,走出一個綽約身影。

  霍達一見此人,目瞪口呆。

  24

  有一種有趣的樹,喚“同根生”。

  即是一侏樹根上,長出兩棵不同種的樹來。

  在彤雲禪院後,蓮花池的右邊,便是同根生了,一株山毛櫸,一株青桐。

  大太陽下,經書都整齊地給鋪滿在地上照曬。一片藍白黑的祥和色澤。

  初冬的日頭很暖。

  靜一的僧衣外已加上一件厚的披搭。他把經書自藏經閣上捧下來。琉璃瓦映著陽光,發出五彩,閣樓單檐翹角,似微笑。

  經書很老了。有的是竹冊,有的是木冊,也有微黃的紙,善本。靜靜訴說一些深奧但又顯淺的道理。

  出了一身汗。靜一把厚衣脫了,擱在蓮花池畔。

  真是庭園靜好,歲月無驚。

  一個小沙彌步至。

  “靜一,方丈著你到大殿去。”

  他回過頭來。

  兩目祥和平淡。

  豆腐吃多了,如同一方豆腐。時間過去了,忘記了有時間。要知風的動態,看燈火搖閃就感覺出來了。

  他連做夢都沒有痕跡。不拘束於領悟,於是反而心安理得。

  午間一陣風過。

  經書被吹得窸窣作響。潑剌潑剌地,發出高低聲韻。

  看上去,像屋瓦。

  書覆蓋了什麼?真相抑假象?如果把它們一一掀起,底下是另一個世界似的。

  靜一讓幾本書翻了身,把掀折的書頁掃平。

  過小亭,是一條碎石子的路。小小的一隻白粉蝶在陽光下活潑地飛舞。翅膀上有黃和黑色的圖案。朝生暮死,卻是那麼有勁。這就是生命。

  視線沿著小路望向大殿。

  幽朴的庭園,矮樹影影綽綽,看不清楚。靜一一路走來。

  是一個女人的背影。

  她下跪,垂首,不語。

  女人穿寬袖青色斜紋長裙,裙裾迤邐在地。披紗羅畫帛,盤繞兩臂間。

  素服的貴婦,單刀半翻髻,高豎發頂,雲朵狀,簪了白牡丹。――簪白花的女人。

  靜一走近,只見女人在默默流淚。

  十渡老方丈伴她上香。

  四個婢女侍候在旁。

  當靜一步入大雄寶殿時,方丈招呼:

  “靜一,見過這位施主:青綬夫人。”

  女客抬頭。

  靜一一見,身子劇烈地震動。

  是她?

  是“她”?

  他的眼睛如被錐子刺中。

  不可能!

  青綬夫人起來,她款款而立,雍容冷艷,只向靜一頷首為禮。

  這分明是紅萼!

  ――但又不是。

  她不認識他。

  靜一耳朵有點熱。他心裡輾轉纏綿,窘得無地自容。像一個小偷,偷了不該偷的東西。他一定是失態了。

  馬上勉定心神,把臉掛下來,給自己警告。

  山外野寺,亦非人跡罕至,香客來往,眾生一貌,他又何必諸多聯念猜疑呢。靜一嘲笑自己一時失措。他又回復淡漠的禮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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