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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養過馬爾他狗,”她說,“小孩子的時候。求父親買的。父母就我一個孩子,我沒有朋友,又不願意說話,就想有個玩的對象。你有兄弟?”

  “有哥哥。”

  “哥哥可好?”

  “這——,怎麼說呢,已經七年沒見了。”

  她不知從哪裡掏出煙來,吸了一支,繼續講馬爾他狗。

  “總之,狗全部由我照料,八歲的時候。餵食、收拾糞便、遛、領去打針、抹跳虱粉,全部包攬下來,一天也沒斷過。同一張床上睡,洗澡時也一起……這樣一起過了八年,要好得很。我明白狗想什麼,狗也知道我想什麼。比如早上出門時說‘今天給你買冰淇淋回來’,那天傍晚它就在離家百米遠的地方等我。另外……”

  “狗吃冰淇淋的?”我不由問道。

  “吃的,當然。”她說,“那可是冰淇淋喲!”

  “那是。”

  “另外,在我傷心或情緒低落時,它還總是安慰我,做各種各樣的動作,明白?非常要好,好得不能再好。所以八年後它死時,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如何活下去。我想狗那方面也是同樣,假如反過來我先死了,它也會這樣覺得的。”

  “死因是什麼呢?”

  “腸堵塞。毛團堵在腸子裡,肚子脹鼓鼓的,瘦得嘎吧嘎吧的死了。痛苦了三天。”

  “給醫生看了?”

  “嗯,當然看了。但是晚了。知道晚了我就把它領回家,讓它死在我膝頭。死時一直看我的眼睛,死後也……看著。”

  她像輕輕抱起看不見的狗似的,雙手在膝頭輕輕朝內側彎曲。

  “死後過了四小時開始變硬。溫度漸漸離開身體,最後變得石頭一樣硬邦邦的……就那樣完了。”

  她盯著膝頭的手,沉默有頃。我不知道往下如何展開,猶自眼望池面。

  “屍體埋在了院子裡,”她繼續道,“院角的棣棠樹旁邊。父親給挖了個坑。五月的夜晚。坑不太深,大約七十厘米。我用自己最珍愛的毛衣把狗包起來放進木箱,威士忌箱或別的什麼箱子。裡邊還裝了好多東西:我和狗一起照的相、狗食、我的手帕、經常一起玩的網球、我的頭髮,還有存摺什麼的。”

  “存摺?”

  “嗯,是的,銀行的存摺。很小的時候開始存的,估計有三萬日元。狗死時候太悲痛了,覺得錢也好什麼也好都用不著了,就埋了起來。另外恐怕也有通過埋存摺來完整地確認自己的悲痛的心情。如果去火葬場的話,想必就一起燒了。實際上也是那樣好……”

  她用指尖揩了下眼圈。

  “那以後不知不覺過了一年。非常寂寞,就像心裡一下子開了個空洞,但還是活了下來。那倒也是,再怎麼樣,也沒有人因為狗死了而自殺。

  “總而言之,對我來說那也是個小小的轉折期。就是說——怎麼說好呢——是悶在家裡不聲不響的少女開始睜眼看外面的時期。因我自己也隱約明白了長此下去是沒辦法活到久遠的將來的。所以,如今想來,狗的死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個象徵性事件。”

  我在帆布摺椅上坐直身體,仰首看天。幾顆星星蹦了出來,看來明天是好天氣。

  “噯,這話夠枯燥的吧?”她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沉默寡言的少女——無非這樣的故事。”

  “沒什麼枯燥的,”我說,“只是想喝啤酒。”

  她笑了,把搭在椅背上的腦袋轉向我。我和她之間相隔不到二十厘米。每當她深呼吸時,其形狀姣好的辱房便在帆布摺椅中上下搖顫。我重新看游泳池。她看著我,半天沒有出聲。

  “總之,”她繼續下文,“我開始一點點融入外面的世界。當然一開始並不順利,後來多少有了朋友,上學也不像以前那麼難受了。我只是搞不清:那是由於狗死了的緣故呢,還是說即使狗活著最後也仍要那樣呢?試著想了幾次,終究都沒想明白。

  “到十七歲那年,我遇到了一點麻煩事。細說起來話長,總之是關於我最要好的朋友的。簡單說來,她父親由於出什麼問題被公司解僱了,學費支付不起。她全跟我說了。我上的學校是私立女校,學費相當高。再說你也知道,女校里女孩子向別人說出一切,對方是不能一聽了之的。即使不考慮這個因素,我也覺得十分不忍,很想幫她一點,哪怕錢再少。但沒有錢……那,你猜怎麼著?”

  “把存摺挖了出來?”我說。

  她聳聳肩:“別無他法。我也相當猶豫來著。但越想越覺得好像該那樣做。不是嗎?一邊是一籌莫展的朋友,一邊是死去的狗。死去的狗是不需要什麼錢的。若是你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既沒有一籌莫展的朋友,又沒有死去的狗。我說不知道:“那,可是一個人挖出來的?”

  “嗯,是的,一個人挖的。也不好跟家裡人說。父母不曉得我把存摺埋了進去,挖之前必須先解釋埋的原因……明白吧?”

  我說明白。

  “趁父母出門,我從倉庫里拿來鐵鍬,一個人挖了起來。下過雨,土很軟,沒怎麼費力。呃——,前後花了十五六分鐘吧。挖著挖著鍬尖碰上了木箱。木箱沒有預想的那麼舊,感覺上就像一個星期前剛埋的。本來覺得埋很久很久了……木板白得厲害,真的像剛剛入土似的,原以為過了一年就變得黑乎乎了呢。其實是怎麼都無所謂的事,可是我總覺得應該有點差別才是。接著拿來拔釘器……打開蓋子。”

  我等待著下文。沒有下文。她把下巴稍稍向前探起,默然無語。

  “往下怎麼樣了?”我提醒道。

  “打開蓋子,拿出存摺,又合上蓋子,把坑埋上。”她說。接著又是一陣沉默,空漠的沉默。

  “有什麼感覺了?”我問。

  “六月間一個陰沉沉的午後,雨不時星星點點地落下。”她說,“無論屋裡還是院子都悄無聲息。雖說下午三點剛過,卻像傍晚似的。天光很弱,模模糊糊的,很難把握距離。記得一根一根拔箱蓋釘子時,家裡電話鈴響了。鈴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響了二十次。二十次喲!響聲就像有人在長走廊里慢慢走動,從某個角落出現,又消失在另一角落似的。”

  沉默。

  “打開箱蓋,看見了狗的臉,不能不看。埋時包狗的毛衣掀起來了,前肢和頭露了出來。因為橫躺著,鼻子牙齒耳朵都看見了。還有照片、網球、頭髮……等等。”

  沉默。

  “當時最讓我意外的,是自己一點都不害怕。為什麼不知道,反正一點都不怕。要是那時多少害怕一點,說不定更好受些,我覺得。也不是說必須害怕,但至少感到難過或傷心什麼的也好。但是……什麼也沒有,什麼感情也沒有,簡直就像去信箱取回報紙,感覺上。就連是不是真的、真真正正做了那件事都說不確切。肯定是因為很多很多事都記得太清楚了,肯定。單單只有氣味永遠剩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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