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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任此身雜然飄蕩

  寫下尺素魚雁難托

  一炬成灰」

  信是寫了,可是回信渺茫不可期,還是燒掉吧——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我手搭在紙門,茫然若失地鵠立在那裡。

  三年前,有一個男子一樣地站在此處,望著隔一條巷子的郵局。他之所以選這個房間做為殉情地點,或許是由於他上次來時知道了郵局就在近處之故。他等呀等的,等候來自東京的某人的信。一如他在水鄉,一直巴望著某人從東京來到。

  離開東京時,想必告訴那個某人他在京都住宿的旅店吧。我在這個窗邊,他苦候某人會有連絡,但直到與文緒殉情,信終究未到。他也想到由他主動去面,到頭來還是放棄了,這才決定殉情的。

  錯不了。

  與文緒的殉情,還有在千代浦的與朱子之死,這兩椿殉情案,都有某一個在東京的人,事前都知道他的行動。

  ■

  從京都同來後過了十天,桂木綾乃來訪。我說我也去京都盤桓了兩三天,她很表遺憾地說:「如果知道您住的地方,我會過來拜望您的。」

  真箇是大家閨秀,端坐著這麼說。她比妹妹年長五歲,看來比妹妹更端麗。文緒是適合短髮、洋裝打扮的西洋風貌,綾乃則是處處予人小巧玲瓏的日本式美女。綾乃首先為雙親在我初訪時的不禮貌憨恝地表示了歉意後,說出了意想不到的話。

  「可是,家父家母也只是為了體面,才害怕您的小說連載下去的。最擔心那篇大作完成,留存下來的,其實是我……」

  這是什麼意思呢?

  「如果苑田先生就像您在小說里所說,把文緒當做生命里的女子,真正愛著,那我也不會有理由反對了。但是,苑田先生並不愛文緖,文緒只是個替身罷了。文緒知道這一點,為之而痛苦,而尋短見。說文緖是被父母拆散了她和苑田,那完全是謊言。我就是覺得,文緖的死,以謊言留存下來,那她未免太可憐了,所以……」

  綾乃說到這裡,從懷裡掏出了一封信。

  「這是文緒的遺書,偷偷地放在我的書桌,要我交給苑田先生的。到頭來,沒有能夠交給苑田先生。我也沒有給家父家母過目。」

  是有淡紅色櫻花紋適合少女的便箋,我著了魔般地看下去。

  ——夢,和老師的事全是一場夢。桂川的水聲也是夢。我是幻影,是那個人的替身,那時老師的手指是在幻影的唇上點上了口紅的。老師想用文緒的唇,來完成對那個人未完成的愛。然而,還是失敗了,因此太悲傷了,才想一死了之的。實在話,我是希望能夠什麼也不知,和老師手攜著手,遂桂川的泡沫而去的。

  可是,也請您不要憐潤被背叛了,獨自赴死的文緒。真正可憐可憫的,是老師您,是在這個既沒有能完成和她的愛,把幻影吞噬下去的老師您。是為了忘她而死,卻依然忘不了的老師您,文緒再也不忍看著您受苦下去了,所以還是一個人走吧——

  楚楚可憐的筆觸,如果說這封信是一個女子用最後的血來寫的遺書,那就未免太殘忍了,極富少女感傷的信。一連讀了好多次,這才交還給綾乃。

  「看了這,想必您會了解我為什麼不希望大作會留下來了。」

  我點了點頭,我覺得意外的,不全是苑田不愛文緒,更重要的是文緒的自戕是她自己一個人的意志來決定的,而與同一天發生的菖蒲殉情案毫無關係。照遺書字面來看,文緖的自殺與菖蒲殉情案,在日期上一致,只是巧合,而不是兩人約好,在不同的地點,完成在桂川未能完成的宿願。

  「是的,這一點,我只能認為是文緒的心有靈厚,因為文緒這邊是真正賭著生命來愛苑田先生的。」

  綾乃說著,兩眼清淚盈盈,使我再也說不出話了。原來,「情歌」里所詠唱出來的美麗心魂的燃燒,不是為了文緒,而是獻給他在文緒裡頭尋覓的另一個女人的幻影。

  綾乃離去後,我忽然想到菖蒲殉情案的依田朱子,也許也知道真相吧。

  ——求肖似那幻影中人,把一握握黑髮剪斷…;

  那幻影的女人、苑田生命中的女子,依田朱子是不是也知道那不是世間人們所認為的桂木文緒,而文緒也不過是她的替身而已?

  如果是,那朱子又為什麼要在小舟里剪掉頭髮,讓自己去像那女子呢?

  這時,好不容易地我才想起了苑田年輕時在筆記本上寫的一句話:「我是柏木」。對,柏木就是源氏物語裡從「若菜之卷」開始展開的一個單戀故事的人物。柏木戀慕源氏的幼妻女三宮,形成了逆倫關係。女三宮深深懊侮,從此疏遠了柏木,嚴拒了柏木,最後出家了。柏木難忘此情,一病不起,聽到她出家為尼之後,喪失了生之意志而死,形同自殺。

  苑田的身上,是不是也有了相似的狀況呢?

  我想起了讓翠葉的顏色——濡濕了僧衣,蒼白著臉的一個女人,那雙秘藏著無法斷絕塵世悲愁的黑眸……

  年輕的妻子侮恨與丈夫門生之間的不正常關係,去投靠娘家親戚的廟,遁入佛門。男的忘不了女的,一次又一次地往訪佛寺,央求還俗,再續前緣。然而,一處深閉的佛門,不再為男的開啟了。

  苑田的和歌作品之所以在別離師門後,顯現出陰鬱,與其說是由於與阿峯的不幸婚姻生活,毋寧更是來自對一個女人的得不到報償的戀慕吧。一長串的歲月——七年。那七年間,苑田為思慕而受盡煎熬,女的則以僧衣為盾,拒絕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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