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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變強了。兩人互相替對方遮擋風一般地,讓彼此的肩膀依偎著。朱子面不改色,無心地看守著河流把一扇扇漆闇的門扉關上。苑田什麼也沒想,連死都渾然忘了。
然後,燈籠好像忽然熄了,苑田的身子也在闇里癱倒下去。
「老師……老師……」
苑田聽到了朱子的呼叫聲。它成了一年前,同樣地在闇里響過來的文緒的嗓聲。
「老師……老師……」
幻影似的聲音漸飄漸遠,被漆闇與忽然變大的水聲吞噬了。
第二天早上,苑田在和朱子過夜的旅店房間裡恢復了意識。
是黎明前,一個農夫發現到躺在舟底的他。那時,朱子已死,苑田遊絲般的氣息卻未斷。被送到旅店急救後,便復甦過來了。聽到朱子割斷了手腕時,他大吃一驚。管區警官說,朱子原也是沒有死,但她恢復意識時,誤以為正在昏迷的苑田已死,這才割了手腕的。苑田並不覺得朱子有多麼可憐,倒記掛著她的襪子是否乾淨。他醒過來後,馬上便又開始想到死了。
接受警員的訊問時,無意間一看,不禁叫了一聲。
菖蒲花還在開著。
昨天傍晚出去時,明明已經枯萎了,不料竟然又綻開了。是旅店的人換了嗎?可是,另一枝白色的,確實枯萎了。而且兩枝花的位置,和昨天完全一樣。
這不是和我的生命一樣嗎?朱子斷氣了,只有我一個人活著回來。
初夏早晨的白日陽光照耀下,在枯萎的花陪襯下,它粲然地歌唱著紫色的新生命哩。
在一朵花里復活過來的,是苑田做為一名歌人的生命。
後來才聽旅店主人說,菖蒲花有不少是一枝莖上有兩個花蕾的,第一朵枯萎後,第二朵便接著綻放,可是苑田總覺得,它和他完全一樣地復活了,實在是一椿奇蹟,一年來不再記起的和歌,便又一次浮上來了。
一連三天,苑田著了魔似地吟詠。
三天後,他完成了五十六首和歌,就像等待著那朵花的枯死般,用花器的破片割斷了喉嚨。
忘記了歌唱的金絲雀,在復活的三天裡,讓做為一個歌人的最後火焰淒絕地燃燒了起來,然後死去。
題名「復甦」的苑田岳葉最後歌集,從下到千代浦站開頭,並以旅店一室里的恢復意識為結束。
明日將再凋謝的花
這朝露的生命啊
那怕瞬息也好讓伊
迎向朝陽
小說「殘燃」的最後一章,大概就是以「復甦」五十六首為藍本,忠實描寫下來的。當然,有若干是出自想像,不過兩人的殉情之旅,大約應當是如此。在小舟里,朵子剪髮、死的化妝、用花綁手等,都是苑田的和歌里出現的場面。
把一握握黑楚剪斷
求肖似那幻影中人
生命亦千絲萬縷手
夢裡伊人
但願化身為彼女
一死赴黃泉沾紅粉
點御降唇吾措輕類
耿詠吾歌
權充黃泉路上一燈
那淡紫鈞花釣顏色
緊緊系住卿手吾手
那暖暖的手
「殘燈」這個書名,也是從「復甦」里的第一首和歌——「與卿抵此異鄉車站;殘燈孤淒備覺蒼涼;重疊雙影忽被砍斷;梵鍾之聲」套來的,那是描述黎明時分,兩人來到千代浦車站的情形的詩。
桂木文緒的家人提了抗議,就是剛好我寫完了最後一章的時候。
我好希望見見桂木家的人,可是他們把我當成了和苑田一樣的惡棍,讓我吃了閉門羹。
迫不得已,只好決定暫不發表最後一章,以俟來日的機會。
這一番「腰斬」,就某種意義而言,對我倒是方便的,因為由於時間上的關係,迄未到過兩處殉情現場,即京都和千代浦去看看。除了這以外,我還覺得好像苑田一生事跡里,我還有遺漏的地方,我寧願靠這雙腿親自去跑跑,調查一番。
苑田與乃師秋峯的關係,即其中之一。
在雜誌上開始連載以前,我曾到五反田地方的秋峯住家去過一次,秋峯嚴詞斥責苑田的話,好久好久還清晰地留在耳朵里。
「關於那個傢伙的事,我一句也不想談,也請以後別再讓我聽到那個惡棍的名字。他殉情的事,我連一丁點也不同情。」
秋峯只說了這些,就讓那活似猛禽的尖細下巴顫抖著,再也不肯開口了。
苑田是因為未能滿足於這位師父僅講究技巧的世界,才離開師門的,可是看來秋峯的震怒,好像不僅如此而已。是否另有隱情呢?調查結果,明白了苑田離開師門,和秋峯休妻,時間上竟然脗合。據說這位琴江,與秋峯的年齡相差二十歲,離異後不久就投靠娘家親戚的一所廟,出家了。
在異性關係方面,苑田傳聞極多,與秋峯的年輕妻子之間說不定也有了什麼瓜葛,因而批了師父的逆鱗也非不可能。我這麼想著,許久以來就希望能見琴江一面,卻一直未得機會。
「殘燈」停載的五月初,我前往鎌倉的一所小廟月照寺,造訪琴江。
「苑田先生的事,我實在無可奉告……」
琴江說著靜靜地垂下頭。
陽光澄清得綠葉都似乎變成透明的季節,她披著一身染上了綠意的僧衣。在這當兒,我覺得她的臉陡地發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