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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相信為了重視行兇現場,母親最困擾的,是季節的問題。父親刺殺滿吉是在隆冬時節的一個晚上,而母親卻必需在九月份裡頭行事。母親尤其擔心花的問題。在她自己記憶的泥沼里,其所以記住了一個女人死亡的季節,是因為一瓣櫻花之故;而清蓮寺的水塘里,這個時候開滿著睡蓮,分明訴說著與一年前事件發生時,是在不同的季節。母親把悲慘的死,用美麗的花的形式,烙存在記憶里,她因而不由地擔心在我的記憶里,也會留下了存在於事件前後夏日的花。摘下睡蓮,埋入土中,即是因為如此。母親在泥土裡埋葬了花,同時也埋葬了一個季節。

  為了怕我的記憶連貫下去,母親等了一個禮拜,這才從池裡拖出父親的遺骸,放在正殿裡,然後放了一把火。接著,讓我的臉包在繃帶里,離開村子,前往沒有人認識我們的東京,而我也從這一天起成了五歲的鍵野史朗。漸漸地,我長大了,直到宗田老人來訪那天,我都是活在母親所創造出來的別人的記億里。

  母親的失敗,在乎未能看透她所嚴重要求守密的宗田,終究向我透露了事件真相;我不僅把兇殺現場,連那一陣子的母親的奇異行動,也都留在記憶里,還有就是由於母親想對我隱瞞,結果反倒使我觸發了對事件的好奇心。

  宗田這個人的良心,反把母親不惜染污了自己的手,想保守有關我血緣的秘密暴露出來了 。

  如果沒有宗田的話,說不定我就照藤田所告訴我的話,絲毫不懷疑自己不是鍵野史朗的可能性,送走我這一生。

  然而,我對宗田,一點也不怨恨。

  母親在我的生身父親乃田滿吉死後,依然深愛流在我體內的他的血。她吸吮從我手上流出的血,咬我腕上的傷痕,抱住我睡覺,用血來撫摩我的薄眉毛,母親是這麼地愛他的。而他的血正奔流在我的體內,縱使那血是污穢的,我覺得我仍然能夠以它為榮。

  母親周年忌那天,我依宗田的話,為了把母親的遺骨納入墳墓里,往訪村子。

  睽違了幾十年的村子,是由於星移斗轉,失去了昔日面目呢?抑我的記憶趨於淡薄了?幾乎無一能引發我的回憶。只有從那道土堤下去時,驀地里展現在眼前的田疇一端的樹叢,與我的遙遠的記憶里的景象重疊在一塊。想是到四歲那年,每次回到村子裡,都被阿春姑媽牽著手走下那土堤的吧。

  然而,那樹叢下的戰盔形屋瓦,卻不復可見。

  和宗田老人連袂至墓,納安了母親的遺骨之後,我獨自來到如今已無人居住的廟。土牆和屋瓦都龜裂了,空蕩蕩的正殿屋跡上,雜草叢生,秘藏了兩樁罪行的住屋,也傾圮一如褪了色的歷史畫裡的廢屋。

  占了廟園近一半土地的水池,水已渾濁,浮泛著一些垃圾,不過純白色的花朵,倒也在那兒反射出夏末的殘照綻放著。

  看著這些花,我陡地想到了母親葬花的另一層意義。

  蓮花是真宗里所說的「極樂淨土」上,以各種顏色綻開的花。母親在下決心殺死父親的日子裡,憑自己的意志丟棄了那些花。母親是在一片漆闇的土裡,不只埋葬了季節,連死後的美麗世界,也是惡人所不被允許住的世界,也一併埋葬了。為的是在其後的生命里,只看守著罪,只當一個惡人;還有為了守護我的血。

  一朵桔梗花]5.菖蒲之舟

  苑田岳葉是近代出現的天才歌人之一(譯註:日本稱寫和歌的詩人為歌人,和歌亦稱歌)。

  大正元年(譯註:大正為日本年號,1912?1927年),在雜誌「紅」上發表最早的和歌,爾後十四年間歌詠出達五千首的作品;大正末年,恰如和一個時代的崩潰同其命運般,以三十四歲的壯年猝逝。就這個意義而言,確實可以稱為代表大正期的歌人。

  但是,這裡說的代表大正期,其真正意義,恐怕更由於他的作品是染上了即將滅亡的一個時代的陰暗色調,蕩漾著虛無的馥郁,響出空虛的韻律之故。苑田在晚期,出版題為「情歌」、「復甦」二大傑作歌集,而這兩歌集是苑田以兩次殉情未遂事件為題材寫下來的。這兩次殉情未遂事件本身,比苑田的和歌更著名;他致兩位女性於死,自已卻未能如願,末了是第二次殉情事件後不久,這才獨自自戕身亡。他的一生,正和非滅亡不可的那個短暫時代如出一轍。

  有人批評苑田說,如果他是一位畫家.,那麼他必定喜畫枯萎的花,並讓萎謝的花朵,看來比盛放的花更美,事實上,苑田的人生恰似架在一個黑暗的時代到另一個黑暗的時代的橋;令人想到在大正這個黑暗的歷史一頁里,光為了凋謝而綻開的一朵無果之花。

  戰後——苑田死後過了三十幾年——寫成的「日本歌壇史」一書里,折原武夫介紹苑田的貢獻與生涯,有如下的文字:

  「苑田岳案(本名岳夫)生於明治二十五年(1892),為神奈川縣一船家店東三男。明治四十四年十九歲,師事村上秋峯。次年(大正元年)在雜誌『紅』發表處女作,又翌年四月,以系列作品『百花余情』一百首受到矚目。唯初期作品多囿於表面物象,恃才傲物,如今評價已不高。這是由於當時的作品,受其師秋峯影響太多之故。其師村上秋峯是明治中葉,活躍於貴族、上流社會的歌人,斥新歌壇潮流為『下界的喧噪』,唯他本身亦被部份人士譏為『御用歌人』。『百花余情』正是模仿秋峯所懸為圭臬的『古今和歌集』(譯註:為日本最早軔選和歌集,都二十卷,成於905年。)之作,詠花鳥風月,綺麗有餘,比諸後年之作,則顯見語言之浪費與情念之闕如,可稱為淺薄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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