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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頓抖著身子說:

  「就讓這孩子也聽聽好了。不,問了他,不就可以真相大白了嗎?他可是從頭看到尾的證人呢。」

  「這孩子什麼也沒有看到。」

  女人就像要摸過來似的,母親抱住我,避到紙門邊重新坐好。

  「而且這孩子還那么小。」

  「看到的,全看到的。不是說警察來到廟的時候,這孩子渾身是血嗎?這就是啦,他看到了一切。母親把男人拉進棉被裡,樂夠了,然後把人家——就是我的老公呢,幹掉啦。」

  女人吼叫般地數說著,可是母親沒讓對方說完,恍若從水裡無聲地浮上來般地,靜靜地起身。那手裡已經握著一把剪刀。

  「請妳回去。」

  就像回應母親靜靜的嗓音般,剪刀閃露出一道冷光,切過了夕闇。

  「請回去,也請不要再來。」

  女人似乎沒有料到母親這一著,給震懾住了,立刻收斂了方才的氣勢,不過也還在嘴裡嘮叨了一陣,這才冷笑幾聲,用力地關上玻璃門急步離去。

  女人粗魯的木屐聲在巷子裡消失後,剛才還站得比手中的剪刀更尖銳的母親,無力地在榻榻米上癱下去,並把我緊緊地抱進懷裡。好像就在這時候,剪刀口划過了母親的手指頭,從食指滲下一滴鮮紅的血,淌在我的眉毛上。母親的眼光好像投到遠方去了,靜靜地思索了 一會兒,這才伸出那根食指,恰似用指頭來描畫墨水一樣的描摩血漬,自語般反反覆覆地說:

  「這樣也好,史朗,這樣也好。」

  這小小指頭的動作,我也有個記憶。我就坐在散落著一堆胭脂、白粉、眉墨一類東西的中間,母親正在用粘粘的什麼東西塗在我的臉上。化妝——母親是在我這男子的臉上化妝嗎?母親的眼睛挨得好近,它們蘊含著一抹緊迫的光,定定地凝注在我的面龐上。我仿佛記得不只是一次,而是有過好多次同樣的事。

  當我在深淵照見了自己臉的時候,也許就是看到塗上了白粉的奇異少年的面孔——我一面感到血液在眉毛上粘粘的,一面想著這些。由於女人說了那樣的話,所以我明白了母親所殺的並不是父親,這倒使我深深地鬆了一口氣。沒錯,就在父親葬身火場以前,母親殺死了別的男人——雖然還少不更事,但卻也感覺到那男子和母親之間有著非比尋常的、污穢的關係,而血案也就是它的結果。這麼一來,便可以察知母親之所以未身陷囹圄,乃因母親有正當理由受到採納,免去了刑罰。

  以後女人沒有再出現,不過第二天卻又發生了一件事。

  傍晚時分,玄關那邊有了什麼聲響,我便出去一看。那裡早已沒有人影,可是廊沿上卻擱著一束花。夏天的殘陽紅紅地斜照在地板上。就在陰影下,白色的花\好像是微微變弱的火焰,被裹在薄闇里。是睡蓮花。白色的花瓣恍似一層層的火,互相簇擁在一起。似乎是剛剛出水的,有露珠在閃亮著。

  「怎麼啦?」

  母親也出來了,看到花,大驚失色了。前一天那個女人的樣子還歷歷如在眼前,也是因為如此,所以眼前這一來不見人影,也未聞聲響就給留下來的花,才更像是無言地在訴說著什麼寄異的話,令人覺得陰森可怖。後來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學插花的學生之一送來的,可是母親當下就蒼白著臉,連忙不穿拖鞋就下去,張開雙手把花扒過來,走到巷子裡扔進前面的水溝。母親絕少這麼慌亂,因此著實使我吃了 一驚,更值得一提的是就在這時掠過我腦際的記憶,牢牢地摟住了我的心思。

  直到十二歲的這個時候,我都從未想起過,是我幼小時有著有關花的一個奇異的記憶。原本完全忘懷的場面,因為母親的這番樣子,鮮明地復甦過來了 。

  是好像地牢的地方。想不起是早上還是傍晚,紅橙橙的陽光櫛成格子紋,給坐在裡面的母親的衣裳染上色彩。那像牢房的地方,下面是泥地,母親蹲在一隅,把背朝向我。一綹髮絲垂落在頓上晃蕩著,那是因為母親在挖土的緣故。我微微地可以看到母親的手在動。白白的手指沾上了許多泥污,而當手指停下來,便在袖口裡隱去,取出白白的東西,扔進挖開的洞裡。起初,我還以為那是人的手,猛然一驚,不過馬上明白過來是花。不曉得母親是不是在袖子裡藏著好多好多的花,一次又一次反覆著同樣的動作,終於把那個坑洞\滿,花瓣都溢出來了 ,這才像小孩在玩泥土般地,讓手上的泥巴從指縫掉落,把花埋掉。花受了泥土的重量,窸窸窣窣地響著,像有生之物般地彈著,漸漸地沉入泥土下消失了。

  看到母親把花扔進水溝,我覺得記憶里母親掩埋的白花,可能也正是睡蓮。

  那牢房樣的地方,我想說不定就是廟裡正殿的下面。

  我明白母親是在埋葬花,並且還是不願意讓人家知道的,然而母親又為什麼有這種舉動呢?這是我百思不解的事。

  母親自從搬到這小鎮來,直到四十一歲那年過世,從未回去過鄰縣的娘家,外婆須美倒是平均每月大約有一次,到這邊來看我們。

  起初,我實在不敢相信這位約五十年紀,有一頭白髮的美麗女人,和母親是同一個血緣的母女,後來才知道,母親誕生後第三年生母就死了,這位須美則是母親五歲時娶進吉野家的填房,是母親的繼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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