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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點好像就在正殿裡。她孤零零地獨坐在那空曠寂靜的地方,有一雙分明不是人的眼,我想一定是佛像的吧,那麼冷森森地看守著——我覺得就是這樣子。

  我看到的,雖然只此一次,但是既然有那種斑點留下來,可見母親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讓那一串念珠響過不少次。我猜母親是為了潔淨自己的身子才這麼做的,然而每次看到染在母親肩頭上的擊痕,我倒覺得母親那純白清淨無垢的身子當中,就只有那個部份隱藏著黑黝黝的罪惡。

  關於念珠,我還可以想起母親的一個姿影。母親站在水邊。那姿影所以使我想到觀音,是由於纏上念珠的母親的手,在胸口合十 ,殘陽被鏡子般的水面反照過去,在她腳邊形成一個淡淡的光暈之故。

  如果光是這些,也許還不會在記憶里留存下來,但是因為母親接著有了奇異的行為,所以才烙印在記憶裡頭。靜穆的氣氛,突然從母親的手邊給破壞了。母親那麼粗魯地,用雙手扯住念珠,好像要把它拉斷。母親恰似苦修的人在修行,扯住念珠用力地划動雙手。忽聽母親「啊!」的一聲驚呼,同時珠子恍若一道黑光般四散,射向四面,這裡那裡地激起波紋,擴散、消失。

  有一種聲響。不只是珠子掉落水面的聲音,還有某種火藥炸裂般的,像是木炭起火般的聲響斷續地傳過來。那響聲漸漸變大,最後吞噬了母親的姿影,記憶也同時中斷。由於它清脆一如鼓

  聲,所以我想說不定那是木魚聲,可是那水面是池子或河流都不知道,因而也無法確定。

  不,我應該說,那場面本身帶著怎樣的意義,又與母親的兇殺事件有著什麼關聯,都無法分明。

  這個場景雖然不知其發生於何時何地,但是確實是我親眼目睹的,這一點倒相當肯定,不過也因為歲月流逝,有些地方是夢是現實,也都無從區別了。

  有的時候,當我正要落入睡眠時,母親會伸過手指撫摸我臉上的傷痕。這時,母親看守著我,臉上突然地會掠過一抹悲傷。這也是我的記憶里母親的表情。

  那不是母親的,而是四、五歲小女孩的臉。她那樣看著我,然後像我熟悉的母親的臉那樣,蹙起肩尖,開始哭泣。

  「怕怕......」

  小女孩叫一聲,轉過身子跑過去,而我也同時往相反的方向逃開。好像是夏日炎陽下,在土堤上的事。小女孩穿著紅格子紋的衣服,頭上戴著一頂麥稈帽。我從長滿綠草的土堤上滑下,在鋪滿白石頭的河岸上沒命地跑過去,到水邊就匍匐下去了。喘息甫定,奮勇地看了 一眼水面——到這裡為止應該是現實吧,可是下一瞬間我所看到的,卻不可能是現實的。

  水面上映現的我的臉,只是一片白。白白的肌膚上,眼、鼻、嘴都溶化了。下一瞬間,好像起了鳳,漣漪把它打碎了。我伏在河岸上哭起來。

  為什麼是白白的呢?我不知道。我猜,小女孩之受到驚嚇,是因為我臉上還留有鮮明的疤痕之故。想來,是那樣一張臉,使童穉的感覺到悲哀的吧,因而一徑地希冀自己也會像鬼魂都樣有一張白白的臉,於是某一天晚上,夢見自己的臉變白,而這夢與實在的記憶又奇異地混在一起,不過這白白的臉,我倒另外還有個難忘的記憶。不,與其說是記憶,也許只不過是多年前的一場夢,那麼活生生地存留在腦子裡罷了 。

  黑夜裡,有一座橋浮在深淵上。月光把闇夜染成濃淡兩個部份,一條人影鵠立在相迭成幾層的欄杆的影子當中。還幼小的我,在發現到那個人影從欄杆上探出了頭,窺視水面的時候,就在橋中心站住了 。小小的頭伸出欄杆外,月光正好尖銳地刺在那個部份,看來好像掛著一個燈籠。

  是和我的身材很相像的男孩。我好像在可怕的夜路上碰到熟人般,深深地鬆了一口氣,大聲叫了他的名字。不曉得是什麼名字,反正叫了個名字就是。影子回過了頭,這一瞬間,我制止住正想奔過去的雙腿。那回過來的頭,在月影下微帶蒼白,一無表情,也一無裝作,就像黑暗裡的紙門的破洞,一片白。

  活像粗雕的「能劇」面具上的眉毛、嘴唇,那無色的臉擴大而塞滿了整個漆闇,就在這一刻,我的夢——也可能是記憶,戛然告終。

  幼小時,附近有過一個膚色特別白的孩子,我曾為他那種死白受過驚嚇。也許是這樣的經驗,處為那場夢——或者記懷吧。我把這個疑問,向母親提出來。

  「村子裡,我,記得沒有『白仔』哩。」

  母親在電燈下,沒有停止做女紅的手回答:

  「而且,你那時乖得幾乎教人擔心,很少和村子裡的小朋友玩,所以我相信你不會記得任何人……大概只有東京的姑媽常常帶來的貞二吧,每次來到,你都和他一塊玩。說起來,貞二確實很白,眉清目秀的……不過這也可能是他太早就死了 ,才覺得那個樣子。」

  據說他是四歲的時候就碰上了大地震(譯註:指東京大地震,1922年),死了。這位表弟,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不過東京的姑媽,我倒記得很清楚。

  這位父親的胞妹叫貝冢春,是母親下嫁到清蓮寺前一年,嫁給在東京的一位小公務員的。這小公務員是村子裡的一個地主家老二,和阿春姑媽靑梅竹馬,並且是雙方家長默許的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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