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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長屋住居,在棉被裡暖了被雪凍冷的身子後,阿際向我這麼說。她把手肘撐在枕頭上,用手指頭玩弄著骰子。

  「以前,他是一直打算殺我的,到了昨天,他忽然變卦,要殺老闆。」

  「為什麼呢?」

  我想不出大哥為什麼要殺阿際,可是要做掉老闆,更叫我如墜入五里霧中。難道大哥想繼位?不,老闆死後,由番代繼承,這一點大哥也明明知道的。想和阿慎大姊頭結成夫婦?這正是老闆所希望的,而且老闆最多也活不過這半年。連半年都等不及,弄這危險的手段,這是為什麼呢?至於大哥和阿際間的關係,我依舊摸不著頭緒。難道在大哥和老闆之間,也同樣有著我所不知道的某種關係嗎?

  「那麼大姊和大哥……」

  阿際根本就沒聽到我的話似地,仍側著臉,從茶杯里滾出骰子玩著。

  「下注呀……」

  也許是當做回答吧,自語般地喃喃說:

  「我說,把這一切都忘掉,跟我一起過日子吧!」

  一頭亂髮,埋在我這個弟弟的肩上。

  「是要把大哥也做了嗎?」

  「嗯,把貫田殺掉,如果你喜歡我,那就可以殺吧!」

  突地,嗓音里有了一本正經的味道,但馬上卻又改成另一種口吻笑笑說:

  「跟你說著玩的。我可不願讓你再重複一次。」

  再重複一次這話,我以為是指我殺了老闆以後再去殺另外一個人的意思,如今想想,便知那是有另外意義的。

  兩天後,喪禮順利辦完。警方認定是自殺,把案子結了。年輕的徒眾們嚷個沒完,可是根本就沒有唐津涉嫌的證據,而且幹起來也沒有勝算。

  唐津老闆率領十來個手下來燒香,大夥也只能怒目相向而已。番代正式繼承了位子,可是組裡好像泄了氣,註定是要一蹶不振了。到頭來人們不由地想,老闆雖然不中用,卻也有存在意義的。

  這樣的老闆成了一隻小小骨灰盒回來了 里墾忽然變得空蕩蕩的,只有以前擱棺木的地方泛著一抹蒼白。

  整個葬禮中間,大哥一言不發,我也照老樣子,躲在大哥的肩後。

  葬列里阿際也露了臉,可是她和大哥連一個眼光也不曾交換,碰上了也只是互相低低頭而已。我則從大哥肩上,目送她避著人家眼目,撿著沒有人的小徑,悄悄地離去。

  番代總是拿老闆的話——不可以跟人家打架——來做擋箭牌,勸大家隱忍。然而以後的事我就不淸楚了。因為葬禮後沒幾天,我受徵召入伍,給遣到國外。夏天打起來的中日戰爭變成了不可收拾之勢,組裡被拉去的,我是第二名。

  開赴前線前夜,我去阿際家,可是她不在。我看到裡頭點著燈,所以也可能不想見我。阿際是不知道我被徵召的。我只好另外找個女的,次日被組裡的二三個小廝歡送著,開往戰地去了。

  離家時,大哥好像有話要告訴我,可是結果還是什麼也沒說。我低下頭,他就「唔」了 一聲,只從柚口取出了香菸。我替他劃了一根火柴,再低一下頭。大哥和我的關係就到此為止。

  戰地里,我看到好多的屍首被擱在用木頭架設起來的架子上燒掉。那些屍首仍穿著軍服,被黑影罩住,然後變成灰。是火葬,但在戰場上當然不會有棺木。燒死屍是不必用棺材的——在異國的野地里看著燃燒起來的火光,我突地這麼想:

  ——燒死屍是不必用棺材的。但是,燒棺材,卻需要屍首呢!

  在戰場上,我常常會想自己為什麼會殺老闆。這兒是人人不知明天性命的戰場。當我來到地獄時,不知原因就殺了人,那要叫我如何向閻王報稟呢?

  大哥對老闆一無仇恨,也沒有理由認為他阻礙了他什麼,普通的殺人理由也沒有。然而,一個人殺某一個人,理由也不只這些而已。我還想到了以前從未想到過的理由。

  ——燒棺木需要屍首。

  大哥是不是想燒掉那具擺在裡屋的老闆的桐棺木呢?他不必殺老闆,只要把棺木燒掉就好。

  可是大哥實在想不出如何才能把那具老闆認作是家寶的棺處理掉,因此只好為它準備了 一具屍首。在火葬場,沒有人認為被燒的是棺木。大哥是不是想到了這一層呢?在我引起的事件里,老闆的身子扮演了棺木的角色。一般的場合,棺木是為了死屍而被燒的。但那事件里,死屍是為棺木而被燒的。並不是棺木從人們眼光里遮住了死屍,而是為了死屍,棺木才從人們眼光里被連住。

  雖然儘管這麼想,可是這麼一來,大哥為何一定要處理掉棺木的原因,便又成了啞謎了。我是有個模糊的想法,可是這想法直到半年後我又踩上日本的土地,才明晰過來。

  在一次戰鬥里我受了傷,被命退伍,次年春末就回來了。

  雖然才半年,可是一切都改變了。後來才聽到,這年春間,審代把萱場抵讓給唐津,如今在唐津組裡當上了一個小單位的老闆。

  更使我吃驚的是據說我出征後不久,阿際把大哥殺死,現在在鄰縣的一所監牢服刑。阿際在鴫原的忌辰等在墓里,在大哥的胸上戳了三刀。

  這話我是回到街上,馬上去找阿際的住居時,聽隔壁的木匠告訴我的。好像被判了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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