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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不抽的,我搖了搖頭。

  「不,我是想請你幫我點點火。」

  他說著,把一直塞在被子裡的右手抽出來,搖了搖。

  「看,只有小指頭,我不會劃火柴。」

  我從有洋文的煙盒取出了一枝,點上了火交給他。我做夢也沒想到這就是我落入那個世界的一種儀式,也更想不到半年後我會為此而讓血染紅了手。

  男子不動手,卻用嘴唇接過去,然後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這才把嘴裡的煙往那小指噴上。

  「怎樣,願不願當我的手?」

  噪音里含著不勝其煩的味道。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男子,不,我該稱他貫田大哥啦!當時他好像覺得我那過分蒼白的、幾乎透明的手指頭,有點像他自己在一年前因某種事故而失去的手指頭。

  那是叫「萱場組」的,以下街木材場為中心,霸占著勢力圈的一個小小黑道組織。

  組裡的後面有一條水植淸澈的法印河,從石牆和倉庫中間潺湲流過,河上經常浮著一根連一根的木材。組裡的傢伙們每當穿起印有組織紋章的外套,便會從身上發出木材的香味。尤其到了夏天,海灣里的風一吹,它便帶上了一抹腥臭味,籠罩住整個組。

  據說,直到大正末年(注:大正是日本年號,1912——1926),組裡還控制著整個法印河的木材的一半,極一時之盛,不過我進去組裡時,雖然年輕小伙子們依然發著充滿朝氣的喊聲在處理木材,可是時代的陰暗風潮,像把垃圾吹成一堆般地,使海邊的繁榮景象漸次褪色。

  或許是由於發生了那件事件,加上戰爭的漩渦一卷,組也解散了,因此愈發地使人覺得,大門口上那面在一個大圈圈裡印上一個「萱」字的布簾,也顯得失去了光彩,有氣無力地垂掛在那裡。

  其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為老闆萱場辰藏在十年前大病了一場,差一點沒向閻王報到,之後又害了心臓病,從此等於是一病不起;另一方面則是上上代人以來的對手唐津組——也是木材場的老闆之一——竟然和軍方掛上了鉤,行情陡漲,還把勢力伸向對岸的這邊的緣故。從前,屬於萱場組的搖錢樹,叫「花五陵」的花街,在那個時候也全部落入唐津的手裡。

  老闆每年都有兩、三個月時間,到伊豆去養病,這期間便由一個叫「番代」的,代理一切。

  兩年前,一直是老闆左右手的鴫原有一次在和唐澤的一場小衝突里不幸喪生,以後就由這位番代取代。

  貫田大哥和已故的鴫原,算是同輩的,因此比起番代,雖然斤兩不免輕了 一點點,不過在組裡,有時面子也十分大。

  這都是因為老闆特別眷顧大哥的緣故。老闆萱場辰藏目前有位老闆娘叫阿慎,年紀差得就像父女,那以前,老婆叫做喜久江,是害了肺病死的。這位喜久江老闆娘給老闆養了個小開,就是辰一少爺,可惜少爺在大哥入組以前就死了,害的也是肺病。聽說,少爺和大哥,不但是年歲、身材差不多,連喜歡學問、書畫,常默默地在河堤上吹著晚風獨自散步,少爺都和大哥也很像。

  傳聞里,老闆不快樂時,只要一提大哥的名字,暴烈的火氣就會平息。

  還不只這些呢!

  大哥隨時都讓他的寡默,彷佛一把闇夜裡的傘般地張開,把臉色遮住,因此沒有人摸得淸他 的底細。這也正是使得大家不得不對他敬畏的原因。

  我的活兒,正是當大哥的手。我和他一起住在距組裡約兩百多尺遠的排屋裡的一間,起居在 一塊,幫他穿衣服,給他點香菸,在浴室里擦洗他身上每一塊皮膚,可是隱在他默默無語裡的話語,我委實是半句也不懂的。

  我覺得,甚至番代,也都好像畏懼他幾分。番代這人隨時都把狡猾的眼光射向周圍,用他那張薄薄的嘴唇吆喝小廝們,可是碰上了大哥,總會裝出一臉的笑。

  不光是番代而已,連老闆也一樣。我敢打賭,老闆一開口就是「貫田啊!」「貫田呢?」寵信有加,骨子裡卻也是出自對大哥的畏懼。

  我由大哥領著去見老闆,是被大哥收留後的第三天早上,記得與大哥初逢晚上還在綻放著的櫻花,那天已被雨水沖光,嫩葉開始發出熏人的香味。

  我在大哥肩後縮著身子跪坐,但見老闆投過來一瞥不愧是主宰一個組織的充滿男性氣概的銳利眼光,接著便又用滿臉的笑紋,把那冷酷的眼光給包裹住了。

  「是個很不錯的孩子啊!」

  老闆幾乎是諂媚般地向大哥說。滿是皺紋的唇縫裡,微露出黃褐色的牙齒。

  老闆撐起上半身,讓薄薄的睡衣貼在細瘦如柴的身軀,使我聯想到枯朽的廢木根部。看來,已經是把半個身子納在棺木一里的人了 。

  事實上,組裡的後屋已經擱好了一個棺木,就在等候著老闆的死似的。

  那是十年前,老闆害了一場心臓病,差一點就要翹辮子的時候,他親自央求棺材店做的。據說,棺木做好,正要抬進來時,人卻奇蹟般地好轉了。不但人小器,身材也矮小的這位老闆,虛榮心倒夠大,訂的是一副桐木的棺。那時已是大正末年,萱場組如日中天的時候——然後,十年歳月過去了,那副棺木像是什麼豪華奢侈的裝飾,給放在裡屋里,那是個寬廣的房間,榻榻米都半腐了,牆也斑剝,充滿陰截,只有那個棺木的桐材木理還那麼新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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