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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風吹進葉子的身體,好像把她的最後一片感情也帶到遠處去了。丈夫緊緊抱住薄而硬的棉被,已經痛苦得無力打滾,只有喉嚨不住地痙攣。葉子呆呆地望住他,仿佛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事。一星期前,吉野把藥瓶交給她時說:「這種藥可以使他不知不覺的死去。」當時感覺的怯意像是假的。如果死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為何不早點實行?

  究竟他會痛苦到什麼時候?她以為一開始辛苦就會馬上死去,不料已經過了十分鐘。葉子冷冷地俯視丈夫那張向後仰的瘦臉,因這小男人的生命力而震驚不已。

  丈夫的名字也出現在公報上,一心以為他戰死了。他像小偷似的從後面的板門探臉出來,則是這個春天的事。葉子無法立刻認出是丈夫。她做夢也沒想過他還活著。那張被炮彈燃焦的黑臉毫無記憶,根本是另外一個人。半邊臉被火燒爛,一邊眼睛壞掉了,以美軍為賣身對象的葉子,臉上被濃濃的化妝包住,找不到從前的容貌了,可是丈夫一眼就認出她來。葉子正想避開不看那張醜惡的臉時,丈夫卻流著淚,像餓犬似的撲過來,嚇得葉子大聲驚叫。

  認出是丈夫後,葉子依然無法正視他的臉。空襲時,她見過死狀很慘的屍體,可是丈夫的臉和遍體鱗傷的軀體看起來更加丑怪。記億中的只有臉上的獅子鼻。鼻子瘦削了,看起來臉部比從前腫漲了些。丈夫回來的第一晚,當他呼吸時,葉子覺得背脊生寒,仿佛自己的將來和生命會被那個大鼻子吞滅掉。

  這時葉子和吉野已經有了關係,突然歸還的丈夫無疑是一個累贅。吉野是黑貨買賣經紀,比葉子大六歲。魁梧的軀體包在黑皮外套里,濃眉和曬黑的膚色漲滿生命感。躺在他那厚厚的胸膛時,葉子把一切都忘了。空襲後,葉子看到什麼都變成灰,沒有遭破壞的只有泥土而已。吉野就像大地一般穩重,縱使踐踏也不會受傷或動搖。丈夫回來後,穿著膠鞋踢著泥土走路的吉野看起來更是強壯。跟他一比,丈夫實在太卑微了。

  停戰把人分成兩類。走向滅亡的人,以及有能力活到下一個時代的人。丈夫當然是走向滅亡之中的一個,吉野已經踏著穩健的腳步走向新時代。

  真是一個累贅。她和丈夫有名無實。結婚時是日本陷入自滅泥沼的戰爭末期,只在一起生活過兩個月。接到戰死的通知時,她一點也不悲傷。就像陌生人一樣的男人。可是丈夫卻把只有兩個月婚姻生活的葉子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唯我獨尊地走進葉子好不容易在混亂的時代找到的小小幸福生活中。

  為什麼他不死呢?為什麼活著回來?見到丈夫的醜臉時,葉子禁不住怒上心頭。丈夫回來第一個月就病倒時,葉子希望他就這樣死去。丈夫在戰地受的胸傷化膿,患上腹膜炎。事實上,醫生認為他維持不了三天,可是第三天卻奇蹟般活過來,然後苟延殘喘了將近半年,活到如今。丈夫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終日裹在薄棉被裡,拚命捉住比棉被更單薄的生命撐下去。

  起初吉野認為他終歸要死了,很同情地帶了許多昂貴的食物來。過了兩個月,他也忍不住發怒了。「到底幾時死呀?」他向葉子發脾氣,似乎覺得那是葉子的責任。「我不能把錢給你,而你拿去做那傢伙的醫藥費!」吉野一喝醉酒就發酒瘋,呼著臭氣對她怒吼。

  進入八月時,吉野突然沉默下來。葉子靠過去時,他很厭煩地推開,眼睛不轉動地追蹤噴出來的香菸。葉子開始不安。吉野很吃得開,有權有勢,體魄健壯,在其他賣身婦當中也很受歡迎。認識吉野不久,葉子就為吉野的事跟同行姐妹大打出手。吉野不愁沒有女人。對於擁有一個等於廢人的丈夫的自己,說不定已是他的累贅了。

  可是,吉野的沉默另有意義。

  九月時,吉野把她叫到空襲時燒毀的鐵廠後面,給她一個藥瓶。「這種藥沒問題了。」

  事出突然,葉子想說什麼,吉野的臉已經轉過去了,不高興地咬住菸嘴。葉子幾度想開口,可是說不出話來。不是言語,而是尖叫之類的東西。

  夏天快結束了,太陽把小河灼得雪白。夏草的臭味充塞葉子的身體。太陽火辣辣地燃燒吉野露在外邊的肩肉。

  吉野說:「我去北海道半個月左右。」然後轉身離去。意思好像是說,我不在的時候幹掉他。

  葉子那因恐懼而戰慄的身體,緊捉住藥瓶才能支持得住。雖然害怕,但她知道自己會依言去做。因戰爭最後一年的空襲,葉子失去所有親人。吞沒城市的黑煙,今日還把葉子鎖在黑暗裡不安定地搖動。吉野的魁梧軀體和厚厚的胸膛,乃是葉子找到的唯一可靠的東西。她不能失去吉野。吉野不在的話,她也活不下去了……她不住重複這句話回到家。

  然後到了今天。藥瓶藏在櫥櫃角落上,丈夫也許發現了。不,躺在床上的丈夫不可能發現,可是當她俯視眼前的小男人時,覺得他的痛苦掙扎也許是對他們的殺意的最後抵抗。

  風雨更強了。早點死了也就算了。不僅是丈夫,那個大空襲的夜晚,什麼都毀掉算了。葉子帶著自暴自棄的心情看著窗外。剛才從丈夫口裡吹出水泡來,葉子覺得噁心,不禁轉過身去。

  鐵條柵和夏草波狀起伏的對面,只有跑道紋絲不動。風雨橫掃一無所有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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