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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白河走出了房間。我獨自留在房裡,沉默地注視那幅畫。因著感動,什麼也不知道。回到現狀時,畫面上斜斜地拉出一條紅線,從我震抖地握住的畫筆,滴下鮮紅的顏料。我沒有立刻察覺那是我的手。我在白河回來以前離開他的房間,回到家裡收拾簡單的行李,當晚逃離了東京。

  我在大阪聽到美術展的謠言,當然沒有出現白河的名字,其後也沒聽見白河登上畫壇的消息。我知道理由。他用削弱生命的心思畫成的作品,被那麼一條紅線埋葬掉。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死掉,不然像我一樣封筆不畫。事實上,那條紅線是我刻在白河生命中的傷口。那個顏色是從白河的生命流出的血。我因自己的罪過痛苦,曾經幾度尋死。奇異的是毎次都因我所犯的罪孽深重,把我從刑場上救回來。只是那罪存在一日,我就不能去死。

  「這個顏色,也是古宮先生心頭的悲哀吧!」

  望著我吐的血,鈴子輕輕說出我心中的話。也許我的臉色太過喑淡,鈴子第一次主動對我微笑。實際上也許只是帶著慣有的愁容回頭看我一眼,但在我眼中變成安慰我的笑靨。

  就在這一刻,我想再度執筆作畫。

  在堺市第一次吐血時,我看到自己的罪。我吐出跟犯罪相同的色調,企圖一死了之。可是對生命有所眷戀。我一邊看著血的顏色過著放浪生活時感到安心也是事實。我在怕死的心情下用相同的顏色贖回三年前的罪,感到奇異的快感。

  我從棉被伸出手來,拿起鈴子的手。假如臨死前再一次執起畫筆的話,我想會畫這位女侍。

  三天後,我突然覺得自己必須離開東京。三天以來,我買進了顏料和畫布,關在旅館裡作畫,但在畫沒完成之際就想離開東京。因為在火車站附近,很偶然地遇到從前美術學院的朋友。

  那人知道我和白河的關係,當然也聽聞了有關我的不祥事。四目相投時,我轉身就逃。認出是我的剎那,舊友的眼裡沒有輕蔑,也無怒意,浮起的是憐憫之色,像在注視一隻躲在暗處兜轉的弱犬。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呆在東京太久了。

  當晚我想最後一次踏進入船亭,聽說鈴子有事先我一步外出了。我從一名女侍口中問到鈴子的住處,準備離去之際,門口傳來一個醉酒的聲音:

  「如果你去找鈴子的話,替我轉吿她,別忘了明天五點鐘來店裡的約會。明天和後天都不開店做生意,可是無論如何必須在明天把一些事談淸楚。剛才我提醒過她,應該記得才是——」

  我不理照代,走出店外。假如提醒過了,何必故意要我轉吿?我氣她毎次跟我講話都有弦外之音。

  渡過水分橋後,突然下起大雨來。我放棄不去鈴子的家,返回旅館的路。當我沿著巷子的石坂道沖向旅館的燈籠時,意外地在燈籠下見到鈴子的身影。鈴子無所事事地用木屐踢著雨滴。跟我走岔了。因我連續三晚沒去店裡,她擔心我一直病臥在床,所以來看我。

  我帶她進房。她一邊擦著濕漉的頭髮,拿出一個小小的竹籠。我從竹蔑子的隙縫窺探,有些像昆蟲的東西在鋪著的葉子上蠕動。

  「螢火蟲——」仿佛被雨聲淹沒的聲音。「不能用螢火蟲探病吧!」

  「為什麼?」

  「因為它是短命的東西……不過短也無妨,只要活得美麗燦爛……」她那迷濛的眼神,突然停在一點上。

  「那是什麼?」她問。

  我一時不曉得鈴子看到什麼。

  「那個四方形的長箱子——」

  鋪著的棉被枕頭旁邊,擺著一個鍍錫鐵皮的紅箱。我從裡面取出一些顏料。

  她驚訝地盯了一會,輕輕說道:「你果然是畫畫的。」

  環顧四周後,見到立在房間角落上的畫架。

  「這個女人——是誰?」她指著畫布上的女人問。

  「你不知道?不是你嗎?你的畫喲!」

  聽了我的答覆,鈴子打從心底吃驚似的,重新注視那張畫。「真的?真的是我嗎?我有這麼一張寂寞的臉嗎?」

  同樣的說話語氣,然後模仿畫中女人垂下眼睛。我畫的是在入船亭第一次遇見鈴子時的印象。沐浴在紅色的陽光里,輕輕靠著窗邊的臉。背景的的牆壁、窗子、和服都上了顏色,接近完成階段了,只有重要的臉部還是白的,保留素描的樣子。我還掌握不住鈴子的唇色。正在躊躇著在她臉上塗色彩之際,我就必須離開東京了。最初見她時,她的唇塗著深濃的口紅,輪廓線條模糊不淸。把它依樣塗到畫中的鈴子唇上時,就會變成記憶中的另外一個女人。現在是好機會。我要趁今夜替畫中的臉塗上顏色,作為紀念品送給鈴子。

  「能不能擦掉口紅?那種紅太強烈,不適合你的臉。我想看你真正的唇色。」

  我對著畫布不經意地說的話,使鈴子的臉比平日更白,驚異地仰頭看我,似乎攻其不備的樣子。

  我想起名古屋的妓院中一名妓女的話:「浸在夜燈里過日子久了,我已不認識自己的臉。為了回憶以前的臉,我嘗試把眉墨和口紅塗得更濃。絕不單純是為了美麗。」

  鈴子半轉身過去,取出手鏡擦掉口紅。擦完後,羞赧地垂下脖子。我彎腰去看,她的嘴唇在哆嗦。沒有口紅的唇色有點暗。我想就是這個顏色。一種追尋虛幻容貌的寂寞顏色。我握住畫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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