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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鈴子到旅館找我。關於稻田的事我什麼也沒問。假設照代的話是事實,意味著鈴子有了特定的男人稻田,還是陪我去酒館過夜。不過,這些都無所謂。我和鈴子的聯繫,就像所謂被陣雨淋濕的人,其中一邊打傘,我們躲在傘下一同避了一陣雨,那就夠了。鈴子也不提前一晚的事。

  星期日的緣故,出到淺草六區時,周圍人山人海。隨著潮流,以前的雜耍店和劇場吃茶店都不見了,變成通街電影館,畫上紅毛女的招牌在熱天裡燒起鮮艷的色彩。賣藝人的招呼客人叫聲,馬戲團的宣傳樂隊,遊樂場的旋轉木馬音樂,熱熱鬧鬧地亂成一團,然後響起午炮。

  最近到處吃香的女奇術師表演水雜技的小屋吸引一大群人圍觀。我想看戲法,鈴子卻想看電影。她好像非常喜歡電影,想來淺草就是為這個。鈴子握住糖做的工藝品,似乎沒把無聲電影解說人的聲音聽進耳里,睜著發亮的眼眸注視銀幕的光。專心一意地看劍劇的鈴子,露出孩子氣的臉,似乎十分幸福。在咖啡屋裝出成熟的大人臉,跟這般年輕的臉是何等不稱,令我突然覺得她可憐。走出電影院,吃過炸牛排後,我突然想買件和服送她。

  「你有錢嗎?」在商店街的和服店櫥窗外望著印花綢布「京友禪」時,鈴子擔心地問。

  憑我的裝扮,她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但是當我離開堺市時,帶了餐館的三百多萬圓卷席而逃。那時我的工作是整理客人的木屐和打掃庭院的雜役。回到東京後不太敢往外跑,理由之一在此。我用的是假名,不用擔心警察找到東京來,然而畢竟忌憚別人的眼光。

  我把顧慮的鈴子強拉入店,叫她挑選自己喜歡的和服布料。鈴子站在玩具似的山堆前,像孩子似的哭喪著臉不知如何作決定,那段時間我察覺到她只避開花紋的布料。與她同齡的少女所喜歡的櫻、梅、山茶等花紋綢子,似乎都不適合她。

  最後鈴子選了一塊螢綢。相同的淺藍色,我推薦裙擺有紅葉圖案的料子,但她表示喜歡龜甲形花紋的樸素圖案。

  走出店子後,鈴子珍惜地把布料抱在懷裡不住向我道謝。然後問:「古宮先生,你是不是畫家?」

  我吃驚地回頭看她。

  她說:「因為挑選布料時,你對顏色很細心留意。通常男人不會那麼講究。」

  我回答說從前確實是學畫的,現在游手閒蕩。

  「游手閒蕩?那你做什麼事?」

  不知是否顫抖起來的緣故,相識以來鈴子首次主動問我。

  「唔,正在尋找著。」我模仿她的口氣,好像在說別人的事。

  「尋找?尋找什麼?」

  「一個豁下的地方——」

  鈴子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一直不說話。她的陽傘包起我們的影子,不知不覺地走到上野的不忍池。夏雲高高地升到天空,夕陽已偏西,冒起白色的落日餘暉。風兒把水面分成光和影,蓮葉順著波紋飄到池邊。摺疊的蓮葉一角,只有一朵花仰天開著,似乎在珍惜關起花瓣之前的最後光芒。我指那朵花給鈴子看,鈴子漠不關心地眺望池的對岸。這時我才恍然有所悟。普通少女都會贊一句「好漂亮的花」,表示關切才對。

  「你不喜歡花?」

  我想起在和服店時,鈴子避開花布的事,於是這樣問。鈴子不說話。突然省起當時店員拿出一塊綠葉色的料子,也許重重地壓迫她的內心吧!那塊料子跟照代穿的和服同色,我發覺鈴子的眼底興起恐懼,迅速轉過臉去,我想她是從那顏色想起照代的臉和刁難的緣故。

  那晚在水月酒館,我第一次回到東京後的咯血。鈴子有過兩年照顧結核病人的經驗,立刻沉著地讓我躺在棉被裡,再叫醫生來。醫生回去以後,我的臉恢復活氣,鈴子這才因我吐血的量而吃驚。她垂下眼望著床單上鮮明的血,仿如問自己似的低語:

  「剛才你說豁下什麼,是不是指生命?你在尋找豁下生命的地方麼?」

  我笑一笑代替點頭,怔怔地凝視暴露在燈下的血色。

  三年前,我拋下畫筆和這個城市,就是為了這種色調。因我所犯的罪過,到處遊蕩尋找死的場所到如今,最終模仿盜賊所為使人格墮落到這個田地,陷入痛苦的深淵。

  大正六年(一九一七年)的夏天。我跟美術學院同期的好友白河埋首作畫,準備參加秋天的美術展作品。夏天結束時,白河比我遲一個月完成自己的畫。我在他的宿舍看到那幅畫。

  一個夏天就削掉一圈肉,臉色仿如死人一般蒼白的白河,憂心地問我:「怎麼樣?我終於畫出一張自己想畫的畫了。」我沉默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為那幅畫打從心底由衷感動。

  畫的只是白色的泥土,幾片葉子散蕩其上,仲夏的強烈陽光透遍淺綠的葉影落在白泥上,構圖簡單,可是綠油油的葉子和雪白的泥土都漲滿生命。白河在一個夏天削減的生命,仿佛已被幾片葉子吸吮殆盡似的。

  我只說了一句「好畫」。我想說你的畫一定入選,我輸給你的才華等等,可是又怕感動消失,只能把洋溢的熱情藏在心裡不說。

  這時白河表示預先慶賀,出去買酒。假如他不去的話,我會真的流著感動的眼淚,回到家裡撕破自己的畫,說不定從此過著繪畫以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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