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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綠色和服的女人帶我到入口附近留聲機旁邊的位子就座,把我叫的麥酒端來後就走進裡頭去了,換了一個穿白底夏天單和服的少女過來。襟領上繡了一隻紫銀線的蜻蜓,頭髮綁成我從小看慣的英國髻。

  笑容可掬的少女,對外表一文不名、風度不佳的我依然熱心說話,而我把臉藏在沒有油氣的長髮下面,沉默又陰沉,大概有點可怕,她站起來,走到留聲機旁放唱盤。

  我在堺市聽過無數次的歌「宵待草」。英國髻少女沒有回位,她就靠在留聲機的擴音器邊,開始低聲一起哼歌。不知是否在咖啡室呆久了,漫不經心地把玩鬢毛的指尖很有成熟女人的味道。

  裡頭位子的笑聲湧起,我回頭去,恰好那時戴巴拿馬草帽的客人身體往後仰。從那客人的肩後,出現一個少女的臉。她很拘束地坐在大財主似的胖客人身邊,垂下眼睛替客人的煙管搓紙捻兒。

  那名少女之所以吸引我,乃因四周的人都在大笑,只有她置身事外似的孤單寂寞。也許膚色太白了,她的臉恰好被玻璃的紅光照到,沐浴在正面的黃昏里。

  英國髻的少女似乎察覺到我的視線,走到裡頭位子,向那位少女耳語一番。少女把煙管還給客人,也不看我一眼,繼續垂著眼睛站起來。好不容易影子溜過我的桌面,少女有點顧慮似的在我旁邊的椅子淺坐下來。

  「是不是太暗了?」她這樣說一句代替招呼,從圍裙的蝴蝶結下面掏出火柴,在桌上的三分芯小檯燈里點火。

  窗外已經暗下來,淡淡的燈火越過玻璃燈罩照亮我們周圍。少女不再說什麼,配合我的無言相對沉默。大約十七八歲,臉上的白粉使她看起來有大人樣,眉墨和口紅的濃度卻不相襯,打消了她的年輕。垂下的眼睛,白圍裙下面淺黃的和服容貌,纏著暗沉的陰影。最近流行的髮型安靜地遮住耳朵起伏,戴著假象牙的髮飾。

  少女沉默地伸出細長的手指掩住雙耳,好像表示不想聽留聲機傳出的「宵待草」之歌,也像在意被酒燒紅的臉頰。摹畫的風情呈現在少女的髮際一帶,背後牆壁上的八角掛鍾鐘擺無聲無息地搖擺著。

  「什麼?」少女的手突然從耳朵移開,投目注視我。

  「剛才你說了什麼?」

  我搖搖頭。

  「哦。我以為你剛才說了什麼……」

  我的嘴唇噏動一下,大概她誤會了。這樣的誤解緩和了我們之間的僵硬氣氛。

  「你好像在等人哪。」我說。

  這回輪到少女搖頭。

  「我並沒有等任何人。為何這樣問?」

  「這首『宵待草』的歌,唱出一個女人等候不可能來訪的男人的心境。我覺得歌聲是從你身上傳出來的。」

  少女又搖搖頭。

  「你看起來很寂寞。」我說。

  「是嗎?我寂寞嗎?怎麼可能。在店裡時我很快樂。」

  「可是你的臉從沒笑過。」

  「是啊,在店裡沒有笑過。」少女好像在說別人的事,低下頭去。「不,笑過一次。一名喝醉的客人憤怒地命令我笑——」

  「那就笑一笑嘛!」我不在乎地帶著虐待的語調說。突然想把這名忘記置身何處的寂寞少女逼到更寂寞的地步。

  少女一時不知如何接受我那驟然冷淡的話語。她側一側頭,怔怔地望住我,然後垂下眼帘,做出一個只有嘴形的微笑。之後一直發呆,太濃的口紅更紅了。

  「夠了嗎?」嘴邊的笑意像公仔一般留在少女的頰上,然後終於想起似的替我斟酒。這時發覺我額頭的汗水,遞過一條手巾。

  「我以為今夜有點涼意哪!」少女把插在胸前的白扇打開來搧,立刻又停止。再搧一下,又立刻停止。她把扇子擺在桌面,好奇地窺望我的臉。

  我拿起酒杯,少女突然伸手過來按住我的手。

  「不行吧!你不能喝酒……」

  我訝異地望望她的臉。聽她的語氣,仿佛看出我的身體有病。

  「你的身體不允許你喝酒吧!」

  「你怎知道?」

  「同樣的味道之故……今年二月,我的丈夫死於同樣的病症。我看了兩年病,記得這種味道……濕濕的,有餿味的青草味道……」

  我不是驚訝於她看穿我的病,而是意外於她年紀尚輕,卻已是寡婦了。後來知道,少女出生於伊豆土產的工藝師家庭,十五歲那年嫁給小火車站的雜工。生下孩子不久,丈夫就咯血病倒,直到今年春天為止的兩年間,她到親戚開的藥物批發店家裡當女傭,一邊工作一邊照顧丈夫。丈夫死後,她把兒子送給沒有孩子的哥哥夫婦家做養子,今年春天上京,托朋友找到現在的咖啡屋工作。

  「我使你想起不愉快的往事啦。」

  少女搖搖細長的脖子。「也不是的。血是一種非常悲哀的顏色。那人吐血時,一點一點地吐出身體裡面的悲哀……變成莫名地安心的神色,愈來愈蒼白……非常安詳地死去……」

  少女一邊低語著,又垂下眼帘。她的眼睛似乎想看些什麼,可是又怕看到的全是黑暗寂寞的東西。兩年的花月年華,過的是只看到血色的生活,她怕無論任何人都會突然發現對方的體內流出那樣悲哀的顏色。

  「假如我能那樣安詳的死去就好了……」我也學她的寂寞,垂下眼睛低語。少女突然抬起臉來,仿佛聽到什麼荒誕的話似的用力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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