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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跌坐在沙發里。拿出威士忌,正準備斟入玻璃杯里,手一滑,酒瓶掉在地上,混濁的液體流瀉出來。出門之前摔破的花瓶碎片,被早晨的陽光反照出細小的光芒。褐色的液體在擴散,迅速的吞滅了碎片的光芒。

  一個意念浮上腦際,在新宿的陌生酒店遇害的女人之所以像契子,只有一個理由。

  她就是契子。低級酒店的房間裡,為男人脫光衣服,赤身露體地躺在血泊中的女人就是契子。這樣才能解釋那具屍體跟契子一模一樣的理由。

  可是,若是那樣的話,我所殺的到底是誰?

  「在你心底有另外一個女人的影子。我被遺棄的原因在此。」

  兩年前,當我突然提出分居時,契子露出我第一次見她時的表情,微微側臉移開視線說。剛強的契子聽到我說「我想暫時一個人做點事」的話時,當然誤解為我對她的愛情冷卻之故。她用顫抖的手接過我遞過去的一束鈔票,沉默地走出房間。

  從一結婚開始,契子就懷疑我心裏面住著別的女人。我在契子以外不住地追求另外一個女人的影子,在某種意義上乃是事實。我裡面確實有一個女人盤踞著。因此我不能愛契子。可是契子沒有覺察,那是她自己本身的影子。

  當初認識時,契子是在小畫廊當事務員。太大太黑的眼睛和太厚的上唇,形成距離美貌很遠的不協調臉部造型。可是,那時夕陽西沉,我在近似舊家具店的畫廊第一次見到她的臉時,從她身上找到自己長年夢寐以求的一種美。像特納的「奴隸船」那般燃燒的黑紅色的海畫為背景,一張火紅的女人的臉,那是我在下意識里追求的心象世界。我呆呆地望著她,為眼前的景象感動。我要把這張臉畫下來的衝動,變成義務感捆綁住我,使我感動得無法發出任何感嘆的聲音。

  換句話說,我不是跟一個女人,而是跟一個畫材結婚。不過一個月,我就發覺這婚姻是失敗的。

  住在一起以後,契子根本是我想像中的另一個女人。作為一個妻子,契子無疑是個近乎理想的女性。開朗、剛強,從來不對繁忙的家事發怨言——但是,那不是我所要的契子。我所愛的契子,必須被狂焰的火海吞滅,擁有一雙黯淡眼神的影子般的女人。

  對著畫布,我什麼也畫不出來。我想畫,可是這種意欲被現實中眼前的一張臉消滅得無影無蹤。一旦看慣了現實的臉,那張令我大大感動的一瞬間的臉就逐漸淡薄了。

  我想分開的理由是,當契子的臉不在眼前浮現時,反而那個在夕陽的畫廊中少女的黯淡眼神,會鮮明地在記憶里復甦。作為一個畫家,我為最初那一剎那見到契子的臉而燃燒殆盡了。

  分居的決斷是正確的。跟妻分離半年後,我完成了女人的肖像畫。評價是我的最高傑作,買家蜂湧而至,我卻無意放棄自己投入一切去完成的那幅畫,暫時擺在家裡的起居室做裝飾。

  完成肖像畫之際,我想把契子叫回來,實際上我對她已毫無興趣。畫完成了,畫材變得無意義。

  留學法國時,我在巴黎的古董市場,見到戰前名畫家羅傑·蓋洛斯用作靜物畫畫材的碟子。那塊碟子令我背脊生寒。就如蓋洛斯的靈魂從那碟子剝奪了碟子本身的存在感似的。碟子變成裂璺,殘舊而無意義。標價二六五法郎的賤價,簡直褻瀆了蓋洛斯的畫,令我勃然大怒。契子的存在就像那塊碟子,完成肖像畫之際,失去任何意義了。

  可是半年前,在熱鬧的雜眾中,我們偶然再會了。我站在人潮中,那一剎那的衝擊使我迄今難忘。令我驚奇的並非急外的重逢,而是闊別一年半,契子的臉變化大大。越過人潮的肩膀看到的那張臉。她跟女伴在鬧著玩,認出我時,顯露驚訝的表情。她的臉又露出一剎那卑下的笑容,像污垢般留在我心坎。

  一年半期間,契子換過兩三間酒廊。看來是夜間世界的濁色沾染全身而使她變貌。用漂亮的和服、諂媚的化妝裝飾過的契子,可能予人前所未有的華麗美感。但是再也不是我的肖像畫中的女人。我對蓋洛斯做畫材的碟子產生的寒慄和怒氣,從雜遝中契子的臉上感覺出來。我的畫把契子臉上的生命全都吮吸殆盡了。剩下的只有幾何學線條似的厭煩的臉。

  重逢的一星期後,重新回到我生活中的契子,當她看到裝飾在起居室的肖像畫時,似乎全都領悟過來。我的愛全傾於畫中的女人。對我而言,唯一的契子是肖像畫的女人。兩個月過後,契子時常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沉默地凝視畫中的女人。雖然我主動提出重修複合,可是我比以前更加冷淡,造成契子的神經開始發病。連我看到她凝視肖像畫的眼神也產生病態的恐懼感。她那一直線貫注的熱切眼神,似乎想從畫中把自己的生命再度吸回來。契子從畫裡把我的藝術一點一滴的奪回去,使她的臉看起來腫了些。

  今晚,在我殺契子的同時,她變成另一個女人,出現在陌生的兇殺現場。從那時起,契子已是兩個女人。肖像畫的契子和現實的契子。我從那時把兩個女人混亂來想,畫中的女人變成實在的女人。契子也把畫中人看成實在的人物,當成是奪去我的愛的女人般,明顯的嫉妒的視線。

  我、契子和畫中的女人,過著三人同居的奇妙生活。四個月過去了,表面上保持相安無事的平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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