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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樓里舖設有通風管,孩子們稱這些管子為「時光隧道」,名字是借用自不久前流行的美國影集。

  四方型的通風管像迷宮般蜿蜒曲折,我們四肢著地在裡面爬行,不畏蜘蛛網、死老鼠等障礙物,最後抵達完全預料不到的地方。對孩子們來說,實在好玩刺激極了。

  現下,我每兩個月在雜誌《小說SUBARU》上刊登一篇小說,最後將構成一部長篇作品。我想描寫的不是案件,而是人的生存方式,因此劇情的時間軸拉得極長。只不過,問題是:該從哪裡下筆?

  雜誌上,我是從主角們還是國中生時的插曲開始動筆,但其實在那之前,還有一篇重要的故事。這篇故事中,將出現上述的時光隧道,預計往後才會刊登。

  創作時,必須沉浸在相應的氛圍中,而我便是靠著回想那塵埃密布的通風管來進入小說的世界。

  格言是對的?──以貧窮為傲《ALL讀物》一九九八年九月號其實,從老家通車就能到大學,但我大三下學期起便住在外面,因為一直想在滿二十歲後一個人住。

  父母言明「一切靠自己」。當時我的打工收入只有當家教的兩萬日幣,所以房租和伙食費必須控制在此一金額之內。

  我租的是一坪半一間的平房公寓。雖不清楚稱為「平房公寓」到底對不對,不過,那棟建築真的很「奇特」,此外找不出適合的形容詞。廁所是共享的,且是糞池式;洗臉台也是共享的,還是在戶外。當然,沒有瓦斯,不可能自炊。但房租才五千日幣,所以沒得抱怨。

  告訴我這幢公寓的,是好友A。他從入學就住在那裡,不用提,各種生活上的小技巧都是他傳授的。起初,他教我如何讓一坪半的房間住得寬敞。他把日式壁櫥的拉門全部拆下,睡覺時,墊被下半截就鋪在壁櫥里,也就是下半身伸進壁櫥里睡。確實,光這麼做,房間便大了許多,我立刻仿效。

  A還很自豪住處不見一隻蟑螂,鐵則據說是食物絕不拿進房。然而,他的房間沒蟑螂卻有蜈蚣。我倒寧願有蟑螂。

  公寓附近有一家兼賣麵包的雜貨店,我們的生活必需品一定在那裡買,目的是為了放在店頭的袋子。那些袋子裝著幾十片切掉的吐司頭尾,雖有一袋十圓的標價,但買別的東西便免費奉送,是缺錢時的貴重食物來源。

  吃法可重要了。最經典的是吐司式,烤過後塗辱瑪琳食用,但我想出以蕃茄醬取代辱瑪琳的吃法。烤得香香蘇蘇的吐司皮和蕃茄醬真是天生絕配,A也很喜歡。我們開心地稱之為披薩,要是發生甚麼好事,當天晚上就搭啤酒慶祝。現下憶起,實在很佩服自己,每天都吃那種吐司皮竟然沒把腸胃搞壞。

  直到畢業前夕,我才知道A是大富人家的公子,他爸爸來載行李時,開的是奔馳車。他們家的教育方針是「年輕人就算付錢也要去吃苦」,而他如今是某一流製造商的菁英技術人員,前幾天才完成世界首度人造衛星無人對接的創舉。

  當時的陰影《小說SUBARU》一九九九年一月號

  先前,我曾在本雜誌連載題為《當時我們是一群蠢蛋》的散文,忠實描寫我童年及學生時代的傻相。這些作品已集結成冊,甚至出版文庫本。有位讀者寄來一封感想,寫道:

  「我以為作家的性格都很特殊,原來東野先生兒時是隨處可見的普遍小孩呀。我身邊淨是個性派的朋友,和他們在一塊,常會不由得取笑起一般人……」後半部的文章雖令人生氣,倒還無傷大雅。我不禁思索,看過《當時我們是一群蠢蛋》的讀者,該不會認為東野圭吾的少年時代,完全是一派開朗快樂、無憂無慮吧?難怪讀者會這麼想,因為那本散文集是從種種插曲中,擷取快樂無憂的部份。

  然而,人生有光就有影,於是我考慮接下來寫些陰暗的回憶。只是我再怎麼想,都不認為這樣的散文有何樂趣可言,但若寫成小說呢?

  《白夜行》便是在這種情況下構思出的故事。當然,內容皆為虛構,不過其中摻雜著親身體驗。有空的讀者,不妨想像一下哪一部份是根據事實延伸出的。

  每一節都是獨立的短篇故事,整個連貫起來又是一部長篇小說──正是我此次嘗試的著眼點。結果如何,一直賞讀的讀者都知道,這部作品中途便無法維持短篇小說的形式,完全變成連載小說。難啊!可也讓我獲益良多。

  還沒當上作家那時候《周刊文春》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八日號我是昭和六十年(一九八五)出道的。回想當時,至今仍會冒冷汗。一方面為的是那種寫法竟然管用,一方面又為自己竟能下定決心靠當作家養家餬口而心驚。

  其實,當初我完全不懂小說。由於年輕時只看推理小說,所以一旦起意要寫小說,腦袋裡完全沒其他類別的存在,還擅自將推理小說定義為「描寫以邏輯方式解開命案之謎的過程的作品」。當然,我認為小說中一定要發生兇殺案,且不能沒有詭計,反過來講,只要掌握這幾個要點就是推理小說。

  詭計、意想不到的動機、意想不到的兇手──出道後的前幾年,我淨著眼這些要素。不用提,我十分關注獲得高度評價的作品傾向,所以也盡力「描繪人性」。但是,我下的工夫,純粹是為了讓故事情節更有說服力,而故事情節又是為了運用詭計衍生出的。

  邏輯上有無矛盾,是我那時在創作上最重視的一點。往往像解棋局般寫完小說,然後自鳴得意。

  部份讀者接納了這樣的作品。然而,我卻不知道,儘管能讓他們驚奇,我的小說絲毫無法令他們感動。

  理所當然地,正因有不合理的矛盾,人類才會覺得有趣。只是,等我恍然大悟,已是出道好幾年後的事。

  此一轉機,源自我發現過去的人生充滿矛盾,而其中最大的矛盾,多半是討厭書的人竟成為作家這一點吧。

  少年時期的衝動收錄於《成為推理作家之前【註:《成為推理作家之前》(全六冊)是一部合輯,邀請活躍在第一線的推理作家各選一部「最喜愛的其他作家的作品」與「最喜愛的自己的作品」,並說明理由。】謎》(二○○四年二月文藝春秋出版)我幾乎不曾是哪位特定作家的書迷。該說是我容易膩,還是單純愛換口味?就算看到喜歡的書,也不太會去找同一作家的其他作品,總認定「一個作家不可能寫出那麼多本傑作」。當然,這是自己當上作家之前的事。以我現下的立場,反倒必須證明那根本是種錯誤觀念──儘管有人可能會問我要何年何月才能證明。

  然而,松元清張先生是少數讓抱持錯誤觀念的我持續閱讀的作家之一。雖是高中時代的事,但我記得當時河童novels文庫出版許多他的作品。

  在那之前沒看過幾本書的我,當然缺乏推理小說的相關知識,也未曾正確理解「社會派」一詞的意義。即使如此,藉由閱讀清張先生的作品,確實有窺見社會──尤其是社會黑暗面的感受。對不知人間疾苦的天真高中生而言,或許是種刺激。

  但清張作品不局限於社會派,亦有不少是描繪無法純粹以邏輯解釋的人性弱點。例如短篇〈坡道之家〉為經營舶來品店的平凡男子迷戀酒家女的故事,描寫男女愛憎的場面遠較命案部份驚悚,是上乘的懸疑之作。

  〈坡道之家〉收錄在短篇集《黑色畫集》里,而我此次推薦的〈越過天城〉同樣選自這本書。無論時代背景還是作為故事舞台的地點都很陌生,即使如此,頭一回讀時,我興奮得幾乎渾身發熱。為案件的真相吃驚是當然的,揭露真相的過程也讓我顫慄不已。不過,最撼動我心的,是無法解釋的少年的心理部份。

  少年為何採取那樣的行動?書中描述了他的動機,且十分具說服力。

  然而,身為讀者的我卻認為不止如此。我試著想像自己是那少年,遇到類似情況會怎麼做?得到的答案是,可能會採取相同的行動。為甚麼?

  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無法解釋。但是,我了解少年的心情。

  所謂的小說這樣便已足夠。做再多合情合理的解釋,也不見得就是出色的小說。

  拙作〈小小的故意物語〉亦是觸及青少年犯罪的作品。雖然在動機方面有所解釋,但因表達能力的欠缺,實在談不上描寫得淋漓盡致。別提淋漓盡致,做為一篇小說,非常不成熟,畢竟是我出道後的第一則短篇。

  不過,基於是描寫「少年時期無法解釋的衝動」,我選擇了這篇作品。

  移居東京的理由《朝日新聞》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七日得到江戶川亂步獎如願出道時,我住在愛知縣,因為公司位於愛知縣刈谷市。我原本打算,若真能當上作家,就要回自小生長的大阪,所以為隨時都能實現這個願望高興不已。

  然而,決心辭掉工作時,回大阪的念頭已消失無蹤。話雖如此,我也完全不考慮留在當地。那時我住的是公司宿舍,辭職後必須搬走,既然如此,就沒有理由繼續待在愛知縣。

  決心到東京去,起因於看過我小說的人無心的一句話:「你的小說為甚麼都沒出現具體的地名?」我大概是回答「假如限定某一地方,不熟悉那個地方的讀者會覺得無趣」,但同時我也問自己:難道這輩子打算一直寫地點不明的小說嗎?

  要搬出地名,非得了解那片土地不可。然而,我熟悉的土地僅有大阪和愛知縣。以兩地為舞台創作雖不是不行,只不過題材多少仍會受限吧,尤其是得讓出場人物講方言。

  讓出場人物說標準語──這便是我決定住東京、認識東京的最大理由。

  永久的住處《朝日新聞》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八日「當作家不受地方限制,不如到輕井澤或伊豆等空氣清新的所在買間房子,必要時再到東京來吧?」常有人對我這麼說。看來,在大自然圍繞的環境下悠閒生活是許多人的夢想。

  可惜我不屬於這一類。其實,我也一度住在近山靠海、空氣清新水質佳的地方。

  結果卻不如預期,我完全無法徜徉在藍天、綠意與雄偉的景色中。並不是我討厭這樣的環境,剛搬家時,我曾為如此美好的地點而感動,但喜悅不持久。經過半年,我便漸漸膩了。看到庭院開花,也不再有任何感覺,只想到要澆水很麻煩。總之,就是不曉得怎麼和大自然相處。

  人多半會一直受限於生長環境帶給自己的意象。我出生的家位於大阪的老市區,狹小的土地上密密麻麻擠滿小商店和市區工廠,不見綠意也沒有泥土,但對我來說,那是個舒適自在的地方。

  現下,我住在東京的中心附近,與大自然完全無緣。因為是公寓,沒有庭院,到戶外做個深呼吸,竄進肺里的都是車輛排放的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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